政大何萬順用語言學解剖刀 剖析你我日常說的「國語」

位於頂樓鳥瞰政治大學一路延伸至景美溪的街景,是政大語言學研究所何萬順教授的研究室,他以同樣的角度俯視世界語言地圖,描繪出亞太地區分類詞語言的傳播史,鑽研學術研究外,更抱持社會關懷,以嚴謹、實證的語言學專業針砭時事,包括對語言癌、英語崇拜等議題,甚至直接觸及社會上最敏感的神經──臺灣人今天講的是什麼語言?背後又牽涉哪些權力、政治與歷史問題?

政大語言所何萬順教授鑽研學術研究外,更抱持社會關懷,以嚴謹、實證的語言學專業針砭時事,包括對語言癌、英語崇拜等議題。
攝影林俊孝

以科學態度破除語言偏見與迷思

語言學家的任務之一,是採取科學的方法分析人們平時不經意便脫口而出的語言現象,進而發現人們意想不到的面向。這意味著要先懸置任何「價值判斷」,而從「描述事實」出發。

只不過,社會上總存在一群自認坐擁語言權威的人,熱愛對他人口中的話語指指點點,提升自身優越感之餘,也造成許多語言偏見和迷思,卻缺乏事實基礎,禁不起科學考驗。

語言不是「可以溝通就好的工具」,而是動態演變的多面體──不僅涉及實質表意、溝通,更具備展演與形式上功能,也可以視為一種文化美學表現,同時又可能受權力結構形塑,承載著特定的意識型態。面對如生態系般複雜,且不時變動的語言現象,語言學家以一種敬畏而不輕率評判的態度,審慎求取全面、客觀的理解。何萬順強調說:「任何人都不該憑片面標準去貶低、規範、或不正當地獨尊某一種語言,這是看待語言議題的基本態度。」

語言學家的任務之一,是採取科學方法分析人們平時不經意便脫口而出的語言現象,進而發現語言意想不到的面向。這意味著要先懸置任何「價值判斷」,而從「描述事實」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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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診斷「語言癌」?

「不好意思,這邊幫您做一個上菜的動作。」

這句子曾在臺灣社會鬧得沸沸揚揚。這種摻入冗詞贅字、看似又臭又長的語句被稱作「語言癌」,一旦講出口就可能會招來訕笑。但誰能說自己擁有某種「語言醫學」權威,去診斷別人的語言罹患了「癌症」?

在何萬順看來,高級餐館服務生的冗長語句有其道理,完全不必用「癌」來形容。許多語言中(如日文的敬語),都可以發現長句子具有表達敬意、禮貌等形式功能,這是提供服務方一種放低姿態的語言身段,也是高價位餐廳本該講求的細節。

何萬順感嘆說:「有些人自詡為語言上的衛道人士,說別人講話不乾淨、不夠漂亮,告訴你應該怎麼講。只不過,沒有一個文化用如此嚴厲的『癌』來形容。你認為聽不順耳,可以從客觀角度分析這種語言對溝通造成了哪些缺憾、障礙,不需冠上一個癌。」

臺灣的英語崇拜與語言自卑

大學英語畢業門檻、雙語教育政策,這些看似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措施,卻是何萬順所批判的對象。他指出,語言政策必須建立在科學基礎與歷史事實上,但是推動臺灣語言政策的力量,卻是盲目的英語崇拜,以及英語焦慮。

當我們的政府與人民齊聲高喊「雙語國家」的同時,沒人會舉手發問:「雙語指的是哪兩個語言?」何萬順說:「這裡頭暗藏著一種可怕的直覺,表示『華語』和『英語』霸權在台灣人的心中已經根深柢固,而保存臺語、客語與原住民語只不過是表面的象徵意義。」他比較香港、新加坡、菲律賓的語言與社會現狀,這些國家或地區都有曾經被英語系國家殖民的背景,才會有今天的語言現實與語言政策,提醒臺灣若一意孤行推動中英雙語國家,不僅斥資甚鉅,仍難以達到這虛幻的目標,更必然嚴重衝擊本土語言和文化。

何萬順提醒臺灣現在若一意孤行推動雙語教育,不僅斥資甚鉅仍難以達到其他國家的水準,過程中更可能衝擊本土語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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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一面深怕自己說出「語言癌」,把某些語言視為避之唯恐不及的病症;另一方面又極度崇尚英語,將英語視為仙丹妙藥,這些都可能導致臺灣社會的「語言自卑」,對自己的語言沒有信心。

我們是誰,說什麼話?

時空跳回2007年,流行女子樂團S.H.E.一首《中國話》歌曲紅遍全臺,同時掀起論戰:「我們講的是『中國話』嗎?」話說回來,這是個政治問題,還是科學問題?若是後者,語言學界其實已有答案。何萬順一篇發表於2009年的研究,把我們每天習以為常使用的語言稱為「臺灣華語」,有異於中國大陸的普通話或北京話。

臺灣華語和北京話之間最明顯的差異,除詞彙外尚有句法和語音系統的改變。臺灣華語常在形容詞前面加上「在」或「有」,例如「我手在痠」、「水還有熱嗎?」,這些說法在北京話並不存在,因為它們源自臺灣獨特的語言環境,也就是受臺語的影響:guá tshiú tī sng(我手佇痠)、tsuí kám koh-ū sio?(水咁閣有燒?)

其次,臺灣語言教育雖然包括注音系統,實際上卻因為臺語影響,我們比較不會明確區分捲舌音(ㄓㄔㄕ)與不捲舌音(ㄗㄘㄙ)。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模仿中國人講話時,直覺就想要強調捲舌音。

何萬順拿自己名字舉例,臺灣沒有人會叫他何萬ㄕㄨㄣˋ,也沒有人會叫何萬ㄙㄨㄣˋ,臺灣華語的發音方式是介於兩者之間,語音反而變成英文的S,於是何萬順的「順」發音就如同「I’ll see you soon」的「soon」。

語音系統的另一個明顯差異,是臺灣華語的三聲(ˇ)只有短促的下沉,後段並沒有往上勾起。相反的,北京話仍習慣往上勾起,他們會說「給我來點麵粉兒」,句尾的「兒」就代表著「粉」的三聲往上揚升的餘音。

不僅如此,臺灣華語在詞彙、語法系統等方面也都有獨樹一幟地方特色。這些透過橫向比較所見到的差異,來自歷時性語言形成過程。何萬順侃侃而談,從洋涇濱語(Pidgin)說到克里奧爾語(Creole),揭開臺灣華語作為一種混成語,背後坎坷的身世。

臺灣華語的美麗與哀愁

「洋涇濱語」指的是一種非自然形成、不成系統的語言。在大航海時代,許多黑人被歐洲列強當作奴隸販運至美洲,他們來自不同部落、缺乏共同語言,只好利用彼此語言中勉強共通的部分,再加上白人主子的語言,組織出一種破碎語言。而當他們結婚產下後代,才以父母的洋涇濱為基礎,透過人類內建的語言機制,以及互動、對話經驗的累積,創建出一套混合父母語言、相對完整的新語種,這就是「克里奧爾語」。

「洋涇濱語」指的是一種非自然形成、不成系統的語言。在大航海時代,許多黑人被歐洲列強當作奴隸販運至美洲,他們來自不同部落、缺乏共同語言,只好利用彼此語言中勉強共通的部分,再加上白人主子的語言,組織出一種破碎語言。圖為大航海時代下販賣奴隸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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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萬順指出,我們的「臺灣華語」相當程度地符合克里奧爾語的定義,同樣是從支離破碎、拼湊成形、逐漸演進到結構完備,從而代代相傳的語言體系。

臺灣大多數人應該都以為,自己口中的語言是國民政府帶來的「國語」;但實際上,所謂「國語」,從未在這座島上真正實現過。這套以北京話為範本所制定的官方標準語,根本不是誰的母語,更不是一群人在長期互動下形成的自然語言,而是一個人為製造、靜態的語言。

在國民政府遷臺之際,踏上臺灣的外省族群,其實至少擁有橫跨「漢語語系」十個分支的多元語言,他們說起話來「南腔北調」,甚至不能充分互相溝通。這群人裡,母語是北京話的不到百分之一,雖然不少人以北京官話作為第二語,但實際上說起話來卻是鄉音濃厚,拿到當今來播放,恐怕人們還聽不懂。在當時,本省人已有七成接受過日語教育,日語是他們第二語,且仍保有閩南語、客語和原住民語等母語。

國民政府遷臺之際,踏上臺灣的外省族群,其實至少擁有橫跨漢語語系十個分支的多元語言,他們說起話來「南腔北調」,而當時,本省人已有七成接受過日語教育,日語是他們第二語,且仍保有閩南語、客語和原住民語等母語。圖為臺中一中舊校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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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各自擁有複雜、多樣語言背景的族群,在國民政府、一個試圖強加標準國語理想的政權統治下,都同樣經歷了不同程度的母語流失。外省族群在流離異鄉的離散經驗下,完全放棄了母語傳承,為了溝通,勉強結合自己和其他族群的母語方言、輔以標準國語,拼湊出類似洋涇濱的破碎語種。到了外省第二代,在正式教育的洗禮下,又經跨族群語言互動的充分累積後,「臺灣華語」這個克里奧爾式的混成語體系,才在權力網絡的縫隙間成形,成為他們的第一語。

日治時期臺灣人的改良式清裝與學生西洋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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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臺灣複雜的語言歷史環境,一個人的「母語」、「父語」與「第一語」可能並不一致。何萬順以自己為例,他的父親是講湘語的湖南人、母親是山東人,說的是膠遼官話下的青島話,但他從未百分之百聽懂自己的「母語」跟「父語」。相反的,他的「第一語」就是臺灣華語。

人文、科學的拮抗與共存

相對而言,自然科學家不太需要處理價值立場的問題,但人文學科的研究者身在人間、叩問人的議題,勢必會頻繁面臨「科學事實」、「價值立場」之間的矛盾。何萬順認為,身為一個語言學家,不能只是停留在「描述事實」,更要有所介入,對社會提出「規範性」的價值主張。

何萬順坦言,身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自己私下也偶爾會對某些語言感到沒來由的偏愛或不滿。然而,一旦將身分切換成一名語言學家,就必須以科學的態度面對任何語言議題,基於證據與論述提出價值判斷,並和不同立場者對話。也是基於這個判準,他認為「語言癌」的指控是忽視脈絡、缺乏事實證據,過於武斷的批判。

換言之,每個人心中都有未經條分縷析的直覺情感、習而不察的文化或道德價值觀。但是面對差異,我們應該以審慎的科學論證作為論辯、對話的樞紐,最終才能邁向一種關於「人」的普世性理念。因此人文學科更要「科學」,以客觀事實作為價值觀的基礎,相異的立場之間才有論辯的交接點。人文學科領域的價值,正在於差異之間的溝通對話、攜手並進。

何萬順坦言,身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自己私下也偶爾會對某些語言感到沒來由的偏愛或不滿。然而,一旦將身分切換成一名語言學家,就必須以科學的態度面對任何語言議題,基於證據與論述提出價值判斷,並和不同立場者對話。
攝影/林俊孝

採訪撰文/林義宏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

研究來源
何萬順(2008)。臺灣華語中的被字句與把字句:語料庫、書目與詞彙功能語法分析。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何萬順(2009-2010)。臺灣華語:書目、語料庫與教學參考語法。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何萬順(2009)。語言與族群認同:從臺灣外省族群的母語與臺灣華語談起。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10, 375-419.
何萬順(2009)。臺灣華語與本土母語:衝突抑或相容?。海翁臺語文學教學季刊,3,26-39。
何萬順(2010)。論臺灣華語的在地化。澳門語言學刊,35,19-29。
何萬順、周祝瑛、蘇紹雯、蔣侃學、陳郁萱(2013)。我國大學英語畢業門檻政策之檢討。教育政策論壇,16,1-30。
何萬順、蔡維天、張榮興、徐嘉慧、魏美瑤、何德華(2016),《語言癌不癌?語言學家的看法》,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