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也簽過不平等條約？文大林冠群考察吐蕃史　戳破唐朝盛世泡沫

大家知道嗎？在中國歷史上，印象中極為強盛的大唐，曾經與鄰國吐蕃簽訂過不平等條約。並非一般人所以為的，直到積弱的宋朝才敗給遊牧部族國家，而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屈服於下。

換句話說，武功文治冠絕天下的唐朝，其實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樣無雙無敵，甚至早在唐太宗時，吐蕃的崛起就宛若一頭猛虎，蓄勢待發。

近四十年的歲月，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教授林冠群投身於唐帝國與周邊國家，尤其是和吐蕃的各式往來，包含外交、文化、戰爭與思想等繁複關係。他以藏文直接研讀吐蕃史料，如《敦煌古藏文卷子》、《吐蕃碑刻》等，挖掘並重現當時唐、蕃兩國多次接觸的真實情境。藉此重新釐清一個巨大的疑問：「唐朝真的有那麼強大嗎？」

「唐朝真的有那麼強大嗎？」林冠群首先拋出一個疑問。
攝影／陳怡瑄

潛伏在大唐帝國旁的一頭猛虎

就讀國立政治大學邊政研究所時，林冠群便學習藏文、維吾爾文，直接閱讀少數民族的文獻，而不是採用二手資料。他回憶道：「當年的時空背景不允許到中國田野調查，所以大多數的研究主要都依賴漢人的歷史文獻，再輔以英、日學者的研究。但邊政所很堅持必須以該民族的記載為主，從內部去理解他們的語言、文化，而不是隔著一層紗或一座牆，如此才能真正貼近邊疆民族，進而回顧他們與中原王朝的關係。」

彼時，國內研究對吐蕃史的研究幾乎付之闕如，林冠群遂更堅定了自身的萬丈豪情，想要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因此一頭栽進了唐代吐蕃史及唐、蕃關係研究的漫漫長路，三、四十年不減其趣、不改其志。

林冠群先從吐蕃兩字開始解說：「可能不少人都會讀成吐蕃（ㄈㄢ），然而正確的念法應當是吐蕃（ㄅㄛ），因為Bod（音讀「缽」）是該民族對自身的定稱，單從發音來看，就可以曉得不太可能是唸成ㄈㄢ。」他意味深遠的講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為什麼吐蕃人願意接受唐朝的這種命名呢？「蕃」有兩種意思，除去野蠻、獸足之外，尚有茂盛之義，亦即在唐人看來，吐蕃是文明初啟的民族，但武力強大。而在吐蕃這邊，因與當時李唐相較，仍有許多地方需借鑑於唐，但在武力方面卻有強烈的自信，因此接受了如此稱呼。」

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吐蕃國卷〉：「吐番國。又號假西番。本西羌屬。居支水。西番發聲近。故其子孫曰吐蕃。其俗謂強雄。曰贊大夫。曰普故號君長。曰贊普。每入貢于中國。」
圖片來源／故宮典藏資料檢索系統

西元634年，唐太宗貞觀八年，吐蕃的松贊干布遣使赴唐。這是兩國第一次接觸，觀諸《舊唐書‧吐蕃傳》的描述：「無文字，刻木結繩以記事。雖有官，不常厥職，臨時統領。」亦即，唐人認為吐蕃是沒有文字、官無定制，文明初啟的民族，因此於西元638年，太宗貞觀十二年，吐蕃遣使入唐求娶唐公主之時，唐太宗自然也無視吐蕃的意願。林冠群輕笑道：「在漢文獻裡對吐蕃有『不知有國之所由』、『其種落莫知所出也』、『然未始與中國通』等文字記載。直白的講，也就是漢人其實對吐蕃一無所知。」

吐蕃自認是西方大國、天神之國，國中貴族是從七重天下凡的天神留在人世的血脈，亦即人神合一的概念。在吐蕃人眼中，唐朝皇帝雖然貴為天可汗，但也不過就是一介凡人而已，哪裡及得上吐蕃貴冑。

西元638年，吐蕃入侵吐谷渾，幾乎掌控整個青海高原，而後又擊滅黨項，聲威盛隆，松贊干布就順勢以「公主不嫁」為由，親率大軍進犯唐朝境內，想要憑藉武力搶婚逼親。

唐太宗不允，兩國旋即開戰，李唐先敗後勝，但仍允許和親。林冠群仔細比對《敦煌古藏文卷子》、《舊唐書‧吐蕃傳》等雙方史料後認為，吐蕃既然下定決心以武力逼婚，李唐也強硬回應，為何李唐最後仍同意和親？這是有問題的。

赤尊公主 （左）、松贊干布（中）、文成公主（右）的塑像。
圖片來源／wiki

林冠群解釋說：「唐太宗時期，滅了北疆為禍的東突厥，威震亞洲游牧世界，聲勢浩大。若是唐勝，認為吐蕃是不足為懼的邊鄙國度，怎麼會嫁出自己的女兒，進行安撫動作？由此可見，雙方在武力接觸後，意識到彼此是不易與的大國，短時間內不可能用戰爭解決問題。」

唐朝以自身倫理觀解讀，丈人的地位比女婿高，這是無庸置疑的，和親後，等同於將吐蕃納入唐帝國的天可汗秩序之內。但林冠群考察發現，吐蕃則是以其本國內部的贊普與外戚（Zhang尚）關係看待：「吐蕃沒有覺得矮了一截，因為外戚入朝為官者為『尚』，是為贊普的下屬，此意味著贊普地位高於李唐皇帝。換言之，各有各自的詮釋，所謂各說各話，各自解讀。」並且到唐高宗時期，吐蕃愈發勢盛，利用李唐的錯誤判斷，實行各種靈敏機智的手段，將唐朝玩弄於股掌之間。

林冠群肅然語道：「盛唐是天下無雙、不可匹敵的亞洲大帝國的認識，並不是真確，其實是我族中心主義下的自我感覺良好，文獻記載也都有堂堂天朝如何可能敗於蠻荒野族的美化心理。或許唐太宗在世時，吐蕃還未能全面抗衡，但太宗逝去後，吐蕃不但迎頭趕上李唐，且在多場戰事與會盟裡都取得領先的優勢。」

吐蕃──足以與唐朝扳手腕的帝國

林冠群將唐、蕃關係分為15個階段，時間上從唐太宗、高宗、武則天、玄宗到最後的武宗，共209年。階段從初接觸到和親蜜月期，至高宗時，吐蕃攻滅白蘭、與唐發生大非川之役，表面上吐蕃似在李唐天下體系裡，實則吐蕃早掙脫高原侷限，並積極爭勝於亞洲既有的秩序，甚至野心地想要將之打破，創造屬於吐蕃的天下體系。

西元670到703年，吐蕃已全面掌握青海地區，與唐一邊有武力對抗，一邊又有使節外交。此時期家喻戶曉的征北、征東大英雄薛仁貴受命與吐蕃作戰，卻全軍覆沒。

玄宗在位時，唐、蕃於西域、青海與河隴交界，乃至川邊等處，全面交戰。爾後安史之亂爆發，唐朝的大部份西北邊防軍不得不內調勤王平亂，吐蕃趁機攻陷河隴區域，李唐根本無力他顧，於是此時形成了吐蕃為上國、李唐為下國的態勢。

林冠群細密分析：「從這短短30年的你來我往，可以見到大唐神話的破滅。吐蕃並非仰唐鼻息的邊疆部落，相反的，吐蕃大舉入侵，併吞吐谷渾，也搶奪大唐的許多土地和資源，占據大部份的青海地區。主動權都在吐蕃手上，唐則是陷於被動，被牽著鼻子走。」

唐代宗朝更為慘烈，京師長安失陷13天，吐蕃甚至冊立傀儡皇帝、改元、任命百官。西元783年的清水會盟，唐簽訂不平等條約，承認鳳翔以西的土地都割地給了吐蕃。此後到穆宗長慶三年（823）以前，吐蕃都持續著一邊攻打李唐，一邊談和的狀態。林冠群笑說：「凡此種種都看到吐蕃簡直不把大唐放在眼底。講得直白些，唐朝此時只企盼吐蕃不要再打了。」

唐朝究竟有多忌憚吐蕃呢？林冠群精讀各種文獻後發現，安史之亂的遠因極可能肇因於吐蕃：「為了對付吐蕃，唐朝不得不設立常備軍，設立節度使坐鎮邊鎮，實行軍政合一。並為了因應吐蕃的入侵，養成了藩鎮尾大不掉的態勢，藩鎮也不把朝廷當一回事，這才禍起中原。而吐蕃也就更有掠境劫土的機會，國勢越來越強。」唐朝對吐蕃的政策，與國內政局發展環環相扣，彼此關聯。

吐蕃帝國強盛時期（約西元780 -790年）的疆域範圍（推估）。
圖片來源／wiki

林冠群從唐、蕃關係的研究亦獲得另一個啟示：「現代漢人總是對西藏人有太多的誤會，就像古時唐人一樣，總覺得他們是落後的，但其實西藏人的語言、文化和宗教及生活模式，都有獨特的成就，不全然是華夏民族眼中的蠻荒之地。」

民族中心主義確實無可避免地影響著每一個人，且總會認為自己的文化最優秀。林冠群進一步闡述道：「文化人類學的核心概念是文化相對論，也就是說，文化無所謂優劣高低，所有的文化都是在各自環境裡發展出來最適合當地的生活方式。」

當我們能夠去中心主義的思考與理解，站在對方的立場，而不是習慣性地以民族中心論斷一切時，才能回頭審視自身的文化，並且有更客觀與全面的了解，進而才有真正的尊重，進而對話和互動。

採訪撰文／沈眠
攝影／陳怡瑄
編輯／張傑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