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只是憂鬱,中興張芸瑄談雙極症的基因解謎

心情不好的日子,你會怎麼度過呢?

有些人只要正常吃飯睡覺,情緒自然就會回復;也有人會去看電影、吃甜點或運動,讓自己開心起來。一般人的心情就像天氣一樣,有時晴有時雨,但也有些人的情緒就像處於極端天候,在焦土烈陽和狂風暴雨間擺盪,雙極症(Bipolar Disorder)的患者便是如此。

鬱與躁之間,難以捉模的雙極症

雙極症是什麼?其實它有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躁鬱症。

中興大學基因體暨生物資訊學研究所張芸瑄副教授說:「大家過去比較認識『憂鬱症』(Depression),後來發現有些憂鬱症患者在病程中不只有低落、抑鬱這類單極化的情緒,也有情緒高漲亢奮的時候,也就是所謂的『躁期』,所以稱之為『雙極症』。」

中興大學基因體暨生物資訊學研究所張芸瑄副教授。
攝影/黃士航

雙極症患者在「鬱」與「躁」之間擺盪。鬱期就像陷入黑暗谷底,身體沉重無力,活動力、睡眠、食慾都不佳,對所有事物失去興趣,無法思考或工作。進入躁期後,又有不同的情緒表現,「他們會有一些愉悅感,很有活力自信,充滿希望,會有點『嗨嗨的』,有源源不絕的想法,話也特別多,甚至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認識鬱期與躁期的變化,只是解謎雙極症的第一步。張芸瑄說,雙極症其實細分成很多種,較常討論的是第一型(Bipolar I),和她近年關注的第二型(Bipolar II),「第一型是指個案若有一次狂躁期發作,或者躁期和重鬱期同時發作,有時也會有重鬱期伴隨在後;第二型則是個案在重鬱期之後出現輕躁期」。

雙極症第一型(上)、第二型(下)的病程與情緒表現。
圖表美化/Chloe Liao,原圖出處/Stephen M. Stahl. (2021). Stahl’s Essential Psychopharmacology: Neuroscientific Basis and Practical Applications.Cambridge Press.

張芸瑄以疫情來形容,重鬱期就像三級警戒,患者足不出戶,怎麼拉就是不想出門;進入輕躁期後就像疫情降級,患者會感覺很開心,不覺得哪裡不對勁,「他會認為我變好了!不用看醫生,也不用吃藥!病識感比較低,自己認為不需要就醫」。

第二型雙極症的患者如果在鬱期就醫,醫生可能會根據個案當時的描述,診斷為憂鬱症;進入輕躁期後,由於生活功能失調不太明顯,個案又覺得沒有就醫的必要,「有些人會覺得嗨嗨的很好,很多想法一直跑出來,如果吃藥緩解,他怕這些想法和活力都不見了,但這樣就很容易復發」。

一直以來,雙極症的診斷不容易,第一型和第二型也很難辨識。張芸瑄說,「因為過去對於雙極症的病程和影響還不太理解,原來整個情緒強烈起伏的過程都屬於這個疾病的變化」。

遺傳與共病,揭開雙極症的神秘面紗

近年,研究者逐漸對雙極症有比較多的認識,其中之一是病因。

張芸瑄說,目前學界將雙極症視為因為大腦功能性問題引起的情緒障礙,成因有很多,「遺傳」是現階段比較有共識的原因之一。

經過長期調查,研究者發現雙極症的遺傳比例大約是60%至80%,更甚於憂鬱症的30%至40%。「另外,如果患者在十幾歲左右就出現憂鬱症的症狀,經過追蹤大約有1/3會是雙極症,也就是早發型憂鬱症其實是雙極症的比例也比較高」。

張芸瑄細數臨床診斷的困難之處,包括必須花時間和個案建立關係,才能深入做病理和家族史的回顧,但有時個案也不清楚家人有沒有病史。「雖然應用上還有些困難,但學者們透過長期追蹤有這樣的共識,已經是目前很大的突破了,至少讓臨床工作者在評估時有一個方向」。

張芸瑄形容雙極症就像翹翹板,「患者困在某一側下不來,他找不到平衡的方法」。
圖片來源/Unsplash

除了遺傳,雙極症的共病機制也是研究者近期關注的焦點。

根據美國國家共病研究調查報告,約有90%的雙極症個案也患有焦慮症(Anxiety Disorder)。近期研究更顯示,相較於第一型,第二型雙極症更常與焦慮症共病,患者的臨床症狀更嚴重,也有較高的藥物濫用與自殺傾向,讓病程與治療策略更加複雜,張芸瑄也想進一步探究背後的原因。

「共病就是一個人同時診斷出兩種疾病,像同時有高血壓和糖尿病。精神科的共病也很常見,但機制還不太清楚。我們的研究發現,大約有40%的第二型雙極症患者會合併焦慮症,我很好奇這些共病的背後有沒有先後順序或因果關係,或只是恰巧的同時存在?」

張芸瑄提到,焦慮症的核心是「擔憂」和「害怕」,「擔憂未來還沒有發生的事,以及害怕立即性的對象」,包括社交恐懼症、密閉空間恐懼症、懼曠症、恐慌症等,都是焦慮症的亞型之一。而第二型雙極症和焦慮症有一些相似的表現,例如情緒調節困難,共病時患者可能會出現注意力和記憶力不佳, 症狀緩解的時間也更長。

值得注意的是,在她收集的第二型雙極症個案中,合併焦慮症的比例明顯低於歐美;而且臺灣個案合併廣泛性焦慮症(Generalized Anxiety Disorder)的比例較高,而歐美則是與恐慌症、強迫症共病的比例較高,「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目前還不太清楚,如果是因為人種不同,可能就和遺傳基因有關,後續就要看是哪些候選基因造成這樣的結果」。

張芸瑄從基因、人格特質與神經心理功能,探究第二型雙極症共病焦慮症的原因與表現。
圖片來源/Unsplash

關於雙極症與焦慮症的共病機制,目前學界也有初步發現,「應該和『多巴胺系統』(Dopamine)的相關基因有密切關係」。

近年大家對多巴胺有越來越多的認識,它是大腦中的神經傳導物質,包括巴金森氏症、思覺失調症都與它有關,「多巴胺在大腦中有五條主要的神經迴路,它過多或過少都會影響我們腦內神經傳導物質的不平衡,導致個體產生異常的行為與情緒表現」。

張芸瑄提到,乙醛脫氫酶(ALDH)作為多巴胺代謝途徑中重要的酶,其中的ALDH2基因型,很可能對雙極症扮演關鍵角色。目前她也正從這個基因型著手,希望有機會釐清國人罹患第二型雙極症合併焦慮症的比例低於西方人的原因。

如果社群媒體成為支持團體?

除了分析基因型,另一方面張芸瑄也關注雙極症等情緒障礙的個案使用社群媒體的模式。「網路這麼發達,網路霸凌事件層出不窮,我們想了解社群媒體對患者來說,是好還是不好?」

透過分析字詞關聯、發文時間與型態之後,她發現如果患者發文描述自己被診斷的過程、如何度過病程,或者個人創傷經驗、生病的痛苦,閱讀的網友多會回覆支持性的留言。

這讓她開始思考,或許網路社群也可以做為患者的支持性團體(support group)。尤其在疫情期間,個案外出、就醫更加困難,網路社群的支持系統也許是未來可能的應用方向,「不要想到網路就一定是不好的」,在與心理疾病共存的路上,網路或許也能提供一些支持的力量。

攝影/黃士航

選擇投入雙極症的研究,因為這個疾病還有太多問號。

目前精神疾病診斷準則將憂鬱症、雙極症、焦慮症分為不同的疾病,雖然過去有研究從流行病學的調查,試圖掌握情緒障礙的風險因子,但仍無法釐清其中的機制。

「我一開始是想了解為什麼雙極症會分第一型、第二型,而且它們那麼難分辨?」抓住這個問號,她對這個疾病越來越好奇,「第二型雙極症的鬱期和單極型的憂鬱症到底差別在哪裡?單極型憂鬱症有沒有可能變成雙極症?如果憂鬱症、雙極症、焦慮症是三種不同的疾病,為什麼它們共病的比例這麼高?」

一路撥開重重迷霧,張芸瑄心裡有一個假設,「憂鬱症、雙極症和焦慮症,都是情緒調控機制的迴路失衡造成的,所以它們共病的比例很高。我覺得這個疾病的歷程可能是『動態的』」。

她假設如果患者具有焦慮特質,可能在某個時間點,焦慮的症狀先顯現出來,然後憂鬱的症狀出現,接著再進入輕躁期,「它可能是一個更長的病程,而且是動態連續性的,也許不能把它們區分成三個完全不同的疾病」,但她也笑說,要驗證這個假設工程浩大。

「作為臨床心理學家,如果我們更了解疾病的機制,後續的介入方案會更有方向。尤其雙極症的遺傳比例很高,它的治療方案還有很多要努力的地方」。她也希望發展出相關的心理衡鑑工具,在有限的評估時間內,協助辨識一、二型雙極症。

看不見也摸不到的心理疾病,很容易被質疑或忽略,甚至汙名與歧視;除了個案飽受疾病所苦,親友也陪伴得很辛苦。張芸瑄也提醒,「雙極症被認定是一種慢性疾病,就像高血壓、糖尿病,只要配合醫囑治療還是可以維持很好的生活功能和品質」。

不同樣態的心理疾病,是整個社會需要一起面對的挑戰。從「躁鬱」到「雙極」,理解疾病的名稱也是重新認識它的機會,讓我們看見更宏觀的病程光譜,傾聽更幽微的生命故事。關於雙極症,目前未解的謎團還有待更多研究撥開迷霧,讓每個在躁期與鬱期間擺盪的生命,有機會走出情緒的風雨。

 

採訪撰稿/曾郁茹
編輯/黃詩茹
攝影/黃士航

研究來源
張芸瑄(2016)。從基因、人格特質與神經心理功能探討第二型雙極症合併焦慮症之剖面。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新進人員研究計畫)。
張芸瑄(2017)。焦慮症之合併對雙極症之病程與認知功能影響-追蹤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新進人員研究計畫)。
張芸瑄(2019)。情緒疾患病程與社會認知、神經心理功能、生理訊號與社群媒體使用之相關初探與偵測。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新進人員研究計畫)。
張芸瑄(2020)。情緒疾患的神經心理功能調適情緒感知與壓力暨社群媒體使用之相關初探。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優秀年輕學者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