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馬大圖像的秘密,看抵抗威權的中古世紀女性──專訪臺大歷史系教授花亦芬

談到歐洲中古世紀婦女,給人的印象多半是生活壓抑,沒有權力發言的女性,更不用說能在教會擔任傳教、講道的工作。

如果是這樣想,那可就錯了。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花亦芬研究宗教圖像,從歐洲對於聖經之中「馬大故事」的畫像或藝術表現之中,發現歐洲某些地區的女性能跳脫傳統婚姻的局限,發展由女性自主管理的宗教組織;甚至成為傳教者、講道者、神學家。這些發現讓花亦芬意識到,馬大圖像研究牽涉的,其實是中古世紀婦女的「宗教運動」。

然而,那群女性的奮鬥成果,隨時間流逝,隱沒在主流書寫主導的宗教歷史之下。

對花亦芬來說,作為藝術史研究者,應該要透過畫作圖像,以及分析被主流歷史書寫掩蓋的史料,讓那段被埋沒的歷史記憶重新獲得它們本該受到的重視。

傾聽圖像的秘密

花亦芬先幫藝術史研究的內容「澄清」。不瞭解的人會以為藝術史只研究藝術風格、審美討論而已,卻忽視畫作隱藏的歷史訊息:「其實藝術史研究更像是在解密,需要仰賴『跨領域』與『多元』分析解讀的能力。」

她提出,歐洲的宗教圖像相較於白紙黑字的史料文獻,擁有更高的自主性,不會完全受到政教主流勢力的牽制,反而能表現出社會主流觀點以外的各種多元意見。這些「眾聲喧嘩」,讓細心解讀的後世研究者得以去探問更貼近真實的歷史狀況。

藝術史研究更像是在解密,需要仰賴「跨領域」與「多元」的能力。
照片提供/花亦芬

花亦芬認為,細膩解析並善用圖像透露出來的訊息,能讓我們看到更多貼近歷史真實狀況的線索。她希望藉由馬大的藝術史研究,重現中古時期婦女在宗教領域曾經活躍參與、並留下許多傑出成就的歷史。

馬大的故事可追溯到新約聖經〈路加福音〉第十章的故事:

耶穌進了一個村莊.有一個女人名叫馬大、接他到自己家裡。

他有一個妹子名叫馬利亞、在耶穌腳前坐著聽他的道。

馬大伺候的事多,心裡忙亂,就進前來說:「主啊,我的妹子留下我一個人伺候,你不在意嗎?請吩咐她來幫助我。」

耶穌回答說:「馬大!馬大!你為許多的事思慮煩擾,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馬利亞已經選擇那上好的福分、是不能奪去的。

(《聖經》〈路加福音〉新標點和合本)

在十二世紀法國南部地區盛傳,在隆河(Rhône)流域講道傳教的馬大曾用聖水與十字架降伏了一條常常侵擾當地人的惡龍,因此得到「降龍的馬大」稱號。馬大也因此成為當地人景仰的「女聖徒」。

此後,降龍馬大與聖徒馬大常出現在歐洲各地教堂許多圖像中。像是法國史特拉斯堡主教座堂的凱瑟琳小堂、德國紐倫堡的聖馬大教堂等,能看到馬大相關的彩繪玻璃圖像。

身為女人的馬大,在法國南部以迄萊茵河流域擁有極高的「聖名」,這是中古世紀歐洲非常值得重視的現象。花亦芬指出:「我們可以看出,中古時代的歐洲女性對會傳教、講道的女性是有興趣的,但是這讓當時的羅馬教會不安,因為傳統上他們認為女性不可以講道。」這股女性傳教的風潮最早是亞爾比教派(Albigenses)所帶起,受西哥德基督教影響,他們不承認三位一體,但支持女性傳道,信徒之間的關係也講求平等,與羅馬階層化的宗教組織相當不同。

羅馬公教視不承認三位一體的亞爾比教派為「異端」,卻礙於當時勢力不夠壯大,無法強行制止女性加入亞爾比教派,遂決定用「柔性」方式來與其競爭。因此透過道明會(Dominican Order)的介入,讓當時在萊茵和流域發展相當蓬勃的悲謹會(Benguines)在道明會的監管下來發展,藉此讓女性擁有女性自主管理的宗教團體與宗教生活,以此來對抗亞爾比教派對女性的吸力。

由女性自主管理的宗教組織

悲謹會源於十二、三世紀的比利時列日主教區。她們的成員與修女不同,不需要發終身誓願,隨時可離開或者再次加入。比較特別的是,悲謹會成員靠製作蕾絲、蠟燭、啤酒等手工藝品來賺取生活費,追求經濟自主,不仰賴他人的奉獻。

花亦芬提到:「道明會鼓勵悲謹會尊崇聖徒馬大,以馬大為效法對象。所以會發現悲謹會對領導者的稱呼,以及管理者對自己的稱呼,都叫作馬大。某些勞動工作也會冠上馬大名稱,像是『管地窖的馬大』、『負責燒飯的馬大』等。」花亦芬認為無論是從馬大圖像的發展,或是從悲謹會的歷程來看,十二、十三世紀許多女性透過參與悲謹會,成為女性積極參與宗教發展的蓬勃時期。

悲謹會源於十二、三世紀的比利時列日主教區,圖為現今聖依撒伯爾大貝居安會院(Groot Begijnhof Sint-Elisabeth)是一座位於比利時根特,曾為悲謹會所使用的會院。
圖片來源/wiki

「但大概在十三世紀末期,女性的宗教活動開始受到打壓,馬大圖像不再像以前四處可見。這時研究者就應該問:發生什麼事情?」花亦芬微笑並解釋這與女性神學家的崛起有關。

當時在悲謹會裡,有學問的女性可以擔任教師,教導想學習讀寫的女性,因此讓悲謹會成為很好的女子教育場所。而學識程度高、有思考內涵的女性也透過禱告冥想與上帝連結,並且把在禱告冥想中感知到的啟示與感悟寫下來,不僅因此產生了一些相當重要的密契主義女性神學,而且也讓女性神學家開始崛起。

「這群女性神學家帶起的密契主義發展越來越蓬勃,然而因為她們有意識地與男性神學家的著作做出區隔,因此開始讓羅馬公教主流開始感到威脅。」花亦芬表示這也預示悲謹會女性神學家後來遭遇到的一樁悲劇——瑪格麗特‧波雷特(Marguerite Porete)的火刑。

第一位犧牲的女性神學家

為了鞏固領導中心,羅馬公教在十三世紀晚期開始積極建立階層化的組織系統。花亦芬指出,1274年,羅馬公教確立「煉獄教義」,提醒信徒需要好好遵守教會教導,以免死後在煉獄受到嚴厲的懲罰。接著在1302年,教宗頒布「獨一至聖」詔書,奉教宗為唯一最高領導人。

羅馬公教逐漸壯大權力的作為,使瑪格麗特‧波雷特的悲劇成定局。事件的起因是她的著作《全心渴慕之鏡(Le mirouer des simples ames)》,除了以女性的身分提出對於教義的解釋之外,她以密契神學積極與男性神學家的著作做出區隔,引發一些保守派的男性神職人員抵制。

《全心渴慕之鏡》部分手稿。現藏於法國孔德博物館(Condé Museum)。
圖片來源/wiki

「她的確是很有意挑起性別意識問題,」花亦芬笑指《全心渴慕之鏡》的序言,「她很清楚主流教會開始想壓抑女性聲音,所以在序言裡寫道:『馬利亞一心一意只在乎一件事情,這樣的一心一意帶給她平安;馬大卻為好幾件事心煩,所以她比較沒好日子過。』」句子乍看像是調侃,其實是在表達瑪格麗特‧波雷特自身的處境跟憂心。

《全心渴慕之鏡》出版沒多久,就被當地主教公然燒毀。但瑪格麗特不甘於做靜默的馬利亞,積極尋求願意支持她的男性神學家協助。然而,最終她還是被巴黎主教判為異端,並在1310年被處以火刑。此後,教廷將悲謹會斥為異端,其下的女性神學家一個個噤聲、消失,男性宗教人士重新奪回所有的發言權。

「我們會看到,本來很活躍的女性宗教史,在這之後慢慢沒落,但這不代表女性從此『乖乖聽話』。」花亦芬提醒,女性宗教活動變成檯面下的暗流,延續到十六世紀宗教改革,期盼支持新教扭轉壓抑的現狀,但最後仍是期待落空。

十六世紀時發生新舊教之爭,屬於改革派的新教仍因各種原因拒絕讓女性正式成為檯面上的講道者。然而,在羅馬公教陣營,卻因為過往歷史的糾葛,馬大圖像出現了對馬大形象正反面的解讀。花亦芬指出,羅馬公教陣營在圖像上對馬大詮釋的莫衷一是,正可以讓我們看到,反宗教改革時期一方面希望加強鞏固女性對羅馬公教的向心力,但另一方面卻沒有妥善處理中古時代悲謹會歷史所遺留下來的歷史創傷。

反宗教改革時期馬大圖像的眾聲喧嘩

花亦芬以威尼斯畫家丁托列托(Jacopo Tintoretto,1518-1594)的《耶穌在馬大與馬利亞家(Christ in the House of Martha and Mary)》舉例。她解析畫中的細節:「可以注意到這幅馬大的手勢,是帶有指責態度指著妹妹馬利亞,向耶穌抱怨說馬利亞不做事。」從這幅畫可以看出,畫作有意將馬大的形象塑造成比較強勢指揮者的意涵。

丁托列托畫作《耶穌在馬大與馬利亞家》
圖片來源/wiki

若看另一幅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Caravaggio,1571-1610)的《馬大與抹大拉的馬利亞(Martha and Mary Magdalen)》為例,花亦芬解釋畫作的馬大安排在左下陰影處,神情柔和、手掌向上,用柔性的姿態勸身著華服、酥胸微露的馬利亞放下塵世虛華,專心向上帝。「從這幅畫我們可以看到,這時期的畫家對馬大的看法,也有非常正面表述的,並非都是負面表述。」

卡拉瓦喬畫作《馬大與抹大拉的馬利亞》
圖片來源/wiki

透過重新鉤沉馬大從中古時代至反宗教改革時期在圖像上產生的變化,以及其中涵設詮釋上的多元訊息,花亦芬指出,這不只與宗教藝術史有關,這也與人與自由之間的關係有關。

花亦芬徐徐說道:「過去錯誤的歷史知識認知與灌輸,容易讓人誤以為中古時期婦女『本來』就受到男性主宰,無法發聲。」然而透過這個研究脈絡所鉤沉出的女性宗教運動史,我們可以看到,歐洲中古時期,女性曾有過相當精彩的神學著述論說,也擁有她們可以獨立自主經營的宗教空間與事業。然而,曾經有過的這些自由,後來卻在威權體制追求壯大的過程中被消音、被抹滅,以至於現在大家常誤以為中古女性本來就沒有自己的聲音。

花亦芬強調:「有省思的歷史研究與藝術史研究應該幫助我們重新認識歷史上曾努力開拓出的自由;同時也讓我們警惕,自由是如何容易喪失。」花亦芬也認為,透過對人與自由關係的探討,人文領域的研究,有責任幫助人類更加了解自己存在的處境;進而積極去省思,如何讓人類存在的處境獲得更多有尊嚴的保障,也提醒大家如何小心守護好不容易爭取到的自由。

現在是從「男女性別」進入「性別平權」的多元化時代,已無需特別去強調男女之間的差異。花亦芬認為,多元就是承認彼此的差異,但這個差異不應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平等。但即便如此,研究者仍應好好留心歷史上留下的各種蛛絲馬跡所暗示出的時代印跡。透過好好梳理這些印跡,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我們認為「本當如此」的歷史,其實有不少是「被消音、被抹去痕跡、或被刻意扭曲」的歷史。她微笑地說:「所以好好研究歷史,好好省思歷史,也是在幫助我們更加懂得捍衛我們當前所享有的自由。」

採訪撰文/班與唐
編輯/張傑凱

研究來源:
花亦芬(2006)。擒龍的女人──從馬大(Martha)的圖像看基督教藝術裡的女性意識。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