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中文系曹淑娟因九二一大地震,深感世事無常,因而投入園林文學研究,探索古人不斷找尋的香格里拉。
攝影/林俊孝
現代住家很少有院子。都市寸土如金,有個地方安身就很不錯;偶爾看到一些住宅的陽台或門外,種些盆栽,圍個花圃,便覺暢然可喜,別有一番天地。想要在家裡規劃一個超然的遊憩空間,並不容易。
以前的房子則多半有庭院,而且會種些花草樹木。富貴人家更有假山、造湖、涼亭、花木、奇石,閒暇或煩悶時,想要轉換心情,就在裡面遊蕩、玩賞。甚至呼朋引伴來園林裡玩樂,也足以暢懷平生。
但園林就只是個享樂的地方嗎?很多人都這麼想,曹淑娟卻知道不僅於此。
曹淑娟曾經參與一所大學的創校,有類似建造園林的經驗。揮別竹林木屋,回台北的第一天晚上,就發生九二一大地震。災難的震撼,讓曹淑娟強烈感受到,不管人多麼努力、投入,任何事物都逃不過毀敗的一日,終究煙消雲散。
就在那樣的背景裡,曹淑娟在台大的研究室,讀到祁彪佳《寓山注》說「所樂在此不在彼」,她心想,祁彪佳努力建造園林,卻早已預期毀敗,也不想傳之子孫、顯示家族富貴,那他的「樂」在哪呢?
這也是曹淑娟對自己生命的叩問:縱使奼紫嫣紅開遍,終究難逃枯朽。那麼人的努力,為的是甚麼?
很顯然祁彪佳和許多文人,在園林生活中都獲得了深刻的人生體悟。曹淑娟著手研究園林文學,就是要探尋:他們如何在走向幻滅的過程中,耕耘生命的價值。
文學家的「獨樂園」:園林與自我的關係
中國園林起源很早,周朝就有靈囿、靈臺的興建,作為帝王狩獵、通神之所。秦漢時期的咸陽宮、上林苑、建章宮等都非常有名。但要說到具有文人性格的園林,則得從魏晉開始。
東晉石崇(249年-300年)的《金谷詩序》,描寫富豪高官在金谷澗中的清泉茂林,與三十個朋友遊宴,鼓瑟吹笙,喝酒吟詩,詠嘆生命。謝靈運(385年-433年)寫《山居賦》,描述自己在山川田野之中隱居讀書,品類萬物,是莊園園林化的代表。庾信(513年-581年)〈小園賦〉更以虛筆勾勒了一處「寂寞人外」的小小園林,在羈留長安的無奈中,尋求心靈的安寧。
園林、別業(即別墅),是六朝人仕途不順歸來時,一個可以安頓生命的地方。
長樂宮,始建於漢高帝五年(前202年),漢高帝七年(前200年)建成,呂后掌權之後成為專屬宮殿。圖為清朝畢沅(1730年-1797年)所繪的漢長樂未央宮圖,但與考古發掘有一定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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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自我」和「園林」關係的深化,曹淑娟認為還是唐代以後較為鮮明。唐代詩人的偉大創作,往往都跟園林有關。
比如「詩佛」王維(692年-761年)有《輞川集》,就以「輞川」作為詩集的名稱。〈輞川別業〉一詩,寫他辭官歸來種田,看雨中草色,水上桃花,與和尚論經講學。園林沉靜了他的身心,更提高了生命境界。
又如「詩聖」杜甫(712年-770年)短暫住在成都「浣花草堂」時,是創作的高峰期。他記錄與妻兒下棋釣魚的閒情,春雨潤澤萬物的喜悅;愛惜簷前飛燕、牆頭桃李的儒者情懷,更確立了「詩是吾家事」的意義。
成都杜甫草堂重修之草堂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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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772年-846年)貶謫到江州時,心情鬱困,經常拜訪廬山,親近那股浩瀚之氣,心境產生了很大的轉變。晚年回北方後,便在洛陽的東南買了住宅,取名「履道宅園」;營造了小澗、小池,把從南方帶回的白蓮、折腰菱、華亭鶴和天竺石等,安置其中。在洛陽城內,建造一個小小江南。
他以「池」為園林意象,迴映天光雲影,也收藏人生記憶;向內探索,也向外聯繫。很多詩篇都講述他在自家宅園中,遠遠觀照京城的權力場域。有人說白居易墮落了,其實他是超然、超越了。
曹淑娟從他們的經歷領悟到:「擁有園林,就是讓你找到一個位子,可以更清楚體認自己和世界的種種關係。有了這個位子,你才有轉換視野和心境的可能。」
文人在園林中感受鳥語花香、晴雨生滅,從自然的生機整理自我生命的意義,赫然發現:原來這個世界還是很可愛的!人和園林的關係,也從此變得更為深刻。
祁彪佳與他的《寓山注》
祁彪佳(1603年-1645年),別號遠山堂主人、寓山居士,明末散文家、戲曲評論家、造園家,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蘇松,南京陷落後自盡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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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江南經濟繁榮,園林風氣更盛,相關著作也最多。其中祁彪佳的作品極具代表性。
祁彪佳(1603年-1645年)是明末的杭州山陰人(現紹興),從小在書香長大。不到21歲就登第,一路官運亨通。但32歲時得罪權臣,只好以養病為由,告假回鄉。
蘇杭一帶,風景優美,許多園林別具特色。祁彪佳一個個去拜訪,一邊欣賞建築、山水相互掩映,一邊寫散文記錄。甚至向父老打聽、尋訪已消失的古園林。透過這些旅程,培養他的審美觀,完成了《越中園亭記》。
祁彪佳住家附近有座私有小山,名為「寓山」,二十年前和幾位兄長曾經整地種松,但後來各有際遇,寓山也就荒蕪了。祁彪佳思念兄長,決定好好修葺。一開始只打算蓋幾棟房子,可以讀書和親近山水就好,但別人給了他很多建議,他突然省起:我何不蓋一座自己的園林?
於是,祁彪佳開始設計、打造寓山49景(如圖):
寓山包含奇石、水泉與建築,共計49景。類似今日「IG網美打卡熱點」,許多文人在此留下詩篇,以及回覆、唱和,後來祁彪佳將作品篩選、集結出版,名為《寓山注》。
資料提供/曹淑娟 美術設計/林柏希
寓山變成了好漂亮的園林:有樓堂居室可以會客讀書,有松徑橋廊可以導引路線,有亭臺高閣可以賞景望遠;山坡上有茶塢、櫻桃林、梅林和老松,水池中有荷花,水岸沿堤有楊柳。山下平地更種植各種農作物,可以享用、贈送及買賣。
祁彪佳還勤於寫日記,詳細記錄人事來往、時局變化以及妻兒日常生活。比如他常帶著小孩去寓山的書房讀書,同妻子到山中種花、採茶、收豆,一起泛舟賞月。春秋佳節,也會邀請家族長輩來賞景。
當然少不了與朋友在園林聚會,吟詩作文,完成後寄給其他朋友,他們再回信唱和,前後大約有二、三百人參與。祁彪佳組成編輯團隊,對大家的作品進行篩選、點評,然後集結出版。針對四十九景的部分,名為《寓山注》。過去作注的對象,都是經典古籍,祁彪佳卻把寓山也當作經典,為各個風景作注。
其他部分,就根據文類編成兩種詩集、兩種詞集,以及十幾種副文類,和《寓山注》彙編為《寓山志》,不斷增訂、再版,形成一種特殊的「文本空間」。這樣的叢書型態,跟過去的單篇詩文大不相同。
為甚麼園林文學在明代會這麼興盛呢?曹淑娟解釋:「一方面是當時出版文化發達,另一方面,他們認為園林也是一種生命,當然要給它多種角度的詮釋呀。」
園林是「眾樂園」,更成為實踐道義的所在
過去多數園林是文學家的「獨樂園」,祁彪佳則實現了「眾樂園」。除了親朋好友,寓山也常開放遊客參訪。祁彪佳自己留在室內,彷彿觀賞戶外劇場,看少男、少女如何邂逅偶遇,以及鄉人遊園的快樂模樣。
然而,從園林建造的那天開始,便預告毀敗的一日,只是祁彪佳也沒想到,這個變動如此鋪天蓋地。
崇禎(1628年—1644年)時期,北方到處民變,江南維持相對穩定,地方士紳發揮了重要的力量。後期天災不斷,祁彪佳和地方官紳合作,設藥局、粥廠,團練鄉勇,維持地方糧食補給。並在寓山加建房屋,提供親友入園避亂。
乙酉年清兵南下,一方面殘酷殺戮;另一方面則收服有名望的人歸順,希望能帶動民眾放棄反抗。祁彪佳是徵聘對象之一。
祁彪佳的家人原本希望他先避開一陣子,但形勢逼迫,又怎麼可能呢?他的老師劉宗周(1578年-1645年)已絕食就義,祁彪佳則回到寓山,留下幾封遺書,等到半夜家人熟睡後,自沉於寓山的池水。園林成為他最後實踐道義的所在。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園林對現代人有何意義?
園林並非古時獨有,現代的台灣其實多處可見。如板橋「林家花園」仿蘇州留園設計,是知名旅遊景點;故宮的「至善園」,拼貼、重塑歷代文人的文化記憶,蕭疏而清朗。新竹「南園」由漢寶德設計,落成於1985年,融合了江南庭園與閩式建築,深具特色。
台中霧峰「萊園」富有文人氣息,民初思想家梁啟超(1873年-1929年)曾經光臨,還留下了十二首絕句。還有台南的「吳園」雖然規模不大、旁有百貨高樓,但水榭、園子仍在,也是歷史悠久的園林。
至於園林文學,新竹「北郭園」園主鄭用錫(1788年-1858)是開臺進士,著有《北郭園全集》;潛園的林占梅(1821年-1868年)是個優秀詩人,《潛園唱和集》似已失傳,《潛園琴餘草》則還留存。臺灣的園林文學是一塊等待開發的園地。
霧峰林家宅園是霧峰林家在阿罩霧(今臺中市霧峰區)的園林與宅邸建築群的總稱,由頂厝、下厝及萊園等三大部分組成。原是台灣規模最大的傳統民居宅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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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無法經常去這些園林,甚至家裡很小,沒有庭院,要怎麼創造自己的專屬園林?
曹淑娟微笑:「其實種一棵樹,養個小小盆栽,甚至插一瓶鮮花,參與它們的成長與榮枯,都是創造園林。再不然,去公園認識花木禽鳥,感受它們在時間之流的變化,也是建立彼此獨特關係的園林活動。」
曹淑娟認為,創造園林,是參與天地的一種方式。一棵植物、一隻禽鳥,就可以把我們帶向小河、山巒、天空;經常跟園林對話,建立關係,能幫助我們擺脫塵世的干擾與計較,返回一個素樸和諧的情境,而與天地的浩瀚連結。這就是園林之「樂」,更是它帶給曹淑娟的生命啟發。
曹淑娟認為,種一棵樹,養個小小盆栽,甚至瓶插鮮花,參與他們的成長與榮枯,都可以是一座園林,幫助你超越人與人之間的計較、毀譽,而與天地的浩瀚相連結。
攝影/林俊孝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
研究來源
曹淑娟(2009)。唐代文人園林的景象建構與空間意蘊。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曹淑娟(2016)。遊觀與棲居–唐代文人的園亭意識與實踐。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曹淑娟(2018)。從鄒迪光到祁彪佳–晚明園林志研究五題。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曹淑娟:《流變中的書寫—祁彪佳與寓山園林論述》(里仁書局,2006年)。
曹淑娟:《在勞績中安居—晚明園林文學與文化》(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