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催眠」的存在催眠治療──政大李維倫助你重返現場,親手撫慰自己的傷痛

在心理治療方法百家爭鳴的現代,催眠療法在大眾視聽中,因為影像載體或新聞傳媒的緣故,始終帶著神奇無比的面紗。彷若彈指間催眠者就能完全操控一個人的言行,而被操控者一無所知,做出許多不理性的行為。

身為臨床心理學博士、同時亦為具有證照的臨床心理師,政治大學哲學系教授李維倫笑說:「催眠是意識狀態的變化,是人的經驗的自然過程,不是什麼魔術或魔法、也不是神功。存在催眠治療是理解了意識經驗的運作樣態,因此可以順著這個運作趨勢來協助個案獲得更好的生活。所有過程,個案可以是清醒的,並且也可以知道、掌控自己的所言所行。這也提供給個案在離開狀態後,還能保有療程作用的基礎。」

李維倫根據倫理療癒行動和「意識三重構作理論」,建立了一個不需要個案失去意識的催眠治療方法:「存在催眠治療」。他進一步強調「存在催眠治療」是一個連結、同步和轉化經驗的過程。並出版專書《存在催眠治療》,打破一般人對「催眠」的刻板印象。

「對我來說,探究催眠就是探究意識存在,就是探究人類受苦與療癒的根本由來。」李維倫視意識狀態為存在狀態,進而發展以「意識三重構作理論」為基礎的存在催眠治療。
攝影/陳怡瑄

心理治療:服務受苦者的學科與事業

李維倫先為我們科普,臺灣心理學界有兩個重大事件:其一是楊國樞(1932-2018)在1980年代所倡議的「心理學回到華人社會文化與中文世界、而不只是採用西方理論和方法的心理學」新路徑;其二是差不多同一時期,另一位心理學家余德慧(1951-2012),意圖讓心理學從學術知識層次下降、回歸到生活世界領域。余德慧是楊國樞的學生,也以回到生活的「垂直下降」路數來回應他的老師回到東方的「水平位移」本土心理學。

「楊國樞想呼籲心理學從西方回到東方,引領本土性的心理學研究。但這裡面比較大的問題是,何謂本土心理學?我們有自己的基礎核心知識嗎?如果去除了西方心理學,本土的心理學還剩下什麼內容?文化如何在心理學裡面起到作用?」

李維倫繼續說:「反觀余德慧,他主張要讓學術知識變成得以在當下生活實踐。是脫離上層,直接降落日常裡的扎實內涵。余德慧認為,心理學的核心應該是在生活中的人。而心理治療是一門服務受苦者的學科與事業。如果單往科學心理學或生物醫學形制的臨床心理學的方向,很容易會忽略掉社會文化對人造成的受苦經驗,因為科學認為所有人都依循一樣的自然法則而活,追求的是通則,就忽略了個體性。」

李維倫認為余德慧等人開啟了這樣的認識與門徑,讓後來者看見了臨床心理學以受苦者經驗為主的可能性,而非將心理問題單純視為放諸四海皆準的生物醫學疾病,將受苦經驗隔離在外。畢竟,知識必須回轉到真實的生活,與人的痛苦現場共存,才有意義與功能。

由此也開啟李維倫的研究和人生方向:「我想做的是以『人在世界上的活』為主、但可以應用在臨床治療上的心理學,這就讓我投入了關於人存在的哲學,現象學。這樣形成的也就是人文心理學、現象心理學,是直接到第一線去接觸人,與他們的痛苦對話的心理學,不僅僅是課堂上的理論分析而已。」

心理治療是一個行動的現場

李維倫在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觀察到,所謂的「回溯創傷經驗的源頭」,實是回到伴隨著個案行為或影像經驗(例如夢)當下的身體感受,再去獲得能夠帶出這些體感經驗的表達。「換句話說,我從語意、圖像和體感的『意識三重構作理論』追進和回返看到經驗整合的運作。個案已發生的經驗並沒辦法被完全抹除,但可以進行疏通與連結,讓人的心理經驗與現實生活獲得整合。」

李維倫給了一個例子:有個大學生與阿嬤的感情非常融洽,阿嬤辭世後,極度憂傷抑鬱。這時候如果勸說他「人都會死」,抑或告訴他「不要想那麼多」等慰問方式並沒有多大用處。

「此時語言是無效的,因為那樣的傷痛不是語言的而是個案內在感受的。」李維倫的作法是讓學生懷念阿嬤,請他分享跟阿嬤之間的美好記憶:小時候阿嬤牽著手,帶去菜市場買菜,天氣相當炎熱,阿嬤買了他喜歡的仙草,回家加冰、糖水喝,那些都是最為幸福的回憶。

與個案共同經歷那個被召喚的情境,一起回顧、一道歡喜、一同緬懷。
圖片來源/Microsoft Bing(AI). Prompt:Grandma took her grandson to the market to buy a cold drink. On a nice sunny day. Watercolor style.

「學生在講這段過程時,跟我說他感覺到市場的陽光、溫度和氣味,好像他直接走回那個童年現場。這就是從語言、意義的呈述,踏入了第二層回憶的『圖像經驗』裡,從而開啟第三層『體感經驗』。此時學生充滿感受性的經驗,美好的時光瞬間被召喚回來了。儘管現實並沒有被改變,他也不是坐上時光機回到過去,但意識狀態改變了。他從正面的語意意識,前往了反面的圖像、體感意識。」

而當學生說完彷彿會發光的記憶後,李維倫就對他提議,那無庸置疑是無與倫比的美好時光,他們應該一起來感謝阿嬤。李維倫的語氣裡帶著柔軟情感,「一起的意思是,我並沒有被排除在外,我加入了他的現場,跟他一起回憶、一起感受。於是,學生離開的時候,心中就有了正面的力量,也就是說,以感謝取代了原有的悲傷。」

「心理師都是個案養成的,在一次又一次的對話裡,訓練出如何與受苦者同行,產生深刻的締結。」李維倫坦言,療程並非一次就能夠完成:「只依靠語言、意義的話,是不可能穿透人的經驗世界。心理治療是一個說話行動的現場,我們藉由說話去製造出轉化的行動,人看似在這裡,但穿透了當下的意識層面以後,也就抵達了遠處與過去,得以重新梳理自身問題與意識。」雖然有些人需要多次的療程,但往往都能看到改變的跡象。

連結受苦者的感受和關係

李維倫不諱言深受余德慧影響良多,包含余德慧在安寧病房以頌缽、芳香、按摩等柔適照顧方式照護不能言語的癌末病人,鎮定、緩解了病人的痛苦。而余德慧對現象與存在的詮釋,講究實地考察的人類學涵養,以及不避談民俗療癒功效等等,也都對李維倫有相當程度的啟發。

李維倫侃侃而談:「現象學的好處是讓我可以擠到心理療癒的第一排,也就是說回到現場,用現象學的方法去目擊臺灣人的心理疾病、生活情境、倫理束縛與受苦成因。我很自然就不會只在學院裡研究心理學,而是參與現實中的受苦經驗與療癒機制。例如宮廟的某些儀式,像是『牽亡』就值得借鏡,它對部分臺灣人來說,真切具備著心理療癒的效果。」

牽亡和觀落陰有些雷同,都是臺灣民俗的心理療癒之術,前者藉由道士或乩童召請亡故的親人附身,與生者對話,互為傾訴。後者則是法師做法協助生者前往陰間,探看在陰間的親人。李維倫認為那些習俗並不能單純以怪力亂神論之,而是人在具有催眠效能的宗教儀典中,踏入了圖像與體感地帶,於是也就有了近乎神力的療癒性。

­「所有算命,卜卦、紫微斗數、星座命盤、塔羅牌等,幾乎都是引領使用者進入圖像意識的途徑,而體感意識與靈性的感受經驗是十分接近的。」李維倫進一步提到,催眠治療是讓人進入自己的圖像與體感意識運作狀態,進而促動經驗轉化的過程。心理師可以準備音樂和香氛,打造舒適、令人放鬆的環境,其後引導受催眠者鬆動語意意識的控制,讓固化的經驗成為可塑,藉此協助處理各種身心問題。

在一個舒適、令人放鬆的環境之中,個案更容易進入並感受自己的圖像與身體意識。
圖片來源/Microsoft Bing(AI). Prompt: The psychologist will prepare relaxing music and fragrance to create a comfortable and relaxing environment, and then guide the hypnotist’s psychology to accept psychological suggestions to help deal with various physical and mental problems. Impressionist style.

存在催眠治療重點不在於以語言互動,而是進入受苦者的感受,發為訴說,建立起關係。這不僅是同理,而是必須以『存在』為原則進行高度同步化的理解。

換句話說,存在催眠治療更重視,讓個案回到他自身的存有裡,將自己釋放到生命的流轉生成本質之中。治療師去聆聽求助者的故事、體驗,藉由詢問來放大事物的細節,讓他一直推進到感受的深處,從自身裡面汲取出生命構成本來就有的力量與勇氣。

以存在為主體的催眠療法

《存在催眠治療》書中提到一個案例:國中時遭遇約會強暴的個案,成年後仍飽受創傷所苦。如過度畏懼陌生人、經常做惡夢須依賴安眠藥入睡且有自殘輕生傾向。心理師在24次的諮商過程中,從簡單如讓受助者選擇護手霜的氣味,到建議個案為自己輕輕按摩、談心愛的狗等方法,一步步呼喚出個案的圖像、體感意識,與之連線,然後才進入其受性侵害的經驗談述。

李維倫的表情、腔調輕柔,彷若也深入那個現場地說著:「心理師請個案輕輕地握住自己的手,創造出和她一起觀看那個殘酷現場的連結狀態,沒有批判,沒有可憐,彷彿她們是一體的。當個案說完經驗後,心理師給予的反饋是謝謝她讓自己見證了她的勇氣。問題並沒有消失,但個案被正面與讚賞地注意著,獲得了狀態的轉化。療程結束後,該名個案不但開始積極外出,鍛鍊身體,和伴侶相處更親密,也重置了和家人的關係。這裡面並沒有進入一般認為催眠會有的近睡眠狀態,但仍然是存在催眠治療。」

訪談時,李維倫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徐緩柔適的氣息,認真地與人對視,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溫柔的語感,表情平和愉悅。
攝影/陳怡瑄

存在催眠治療包含了所有心理療癒的元素,是以存在為主體的催眠療法,藉由三重意識──語言→圖像→體感──的深入式切換,跨越了時空經驗固定的限制,肯定生命的滋味,釋放活在倫理裡的受苦,同時也覆寫記憶、創傷經驗,不再受制於過去陰影。

人的心理確實是記憶與感受的豐饒之海,而存在催眠治療不以語言思考為優位,而是鑽入到統計測量無法輕易潛入之地,那是一種回到現場的技術,不只是僅有人心的現場,更有當下生活的現場,毫不閃躲地直視此時此刻的存在樣貌。受苦的人得以理解自身痛苦來龍去脈,也能夠以內心承受,並重新組構和他者的關係。

採訪撰文/沈眠
攝影/陳怡瑄
編輯/張傑凱

研究來源:
李維倫(2011)。Ericksonian 催眠治療中的意識動作:現象學的探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李維倫(2015)。身體感與圖像經驗在心理療癒中的作用:通過甘德林澄心法(focusing)與容格積極想像(active imagination)的經驗研究:現象學的探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李維倫(2017)。以解離性身份障礙症、瀕死經驗、及入戲經驗來探究「解離」現象的現象學心理學研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李維倫(2022)。存在催眠治療。臺北:心靈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