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始終來自於人性 跟著臺師大陳登武書寫《地獄遊記》

一腳誤入地獄的陳登武,從中看見現世歷史的影子。
攝影/林俊孝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系陳登武教授的博士論文,原本研究的是唐代法制,卻不小心走進了地獄。

「一開始,我只是想找點資料,看『地獄』的觀念對於唐代政府防範犯罪有甚麼幫助?」陳登武眼中帶笑:「結果發現,地獄怎麼那麼精彩!」地獄對一般人來說,是一個極其恐怖、充滿慘叫與痛苦、想起來都全身發麻的鬼地方,但對歷史學家如他而言,竟如登寶山,有趣極了!

「人間煉獄」這句成語,本指人間痛苦得跟地獄一樣,陳登武卻有另一種解讀。他認為,「地獄是俗世的投射」,人間長甚麼樣子,地獄就長甚麼樣子。反過來說,了解了地獄,也有助於了解人間。而地獄也並非自古存在,是逐漸發展而成的,歷朝歷代的地獄也不一樣,甚至一直到現代,不管是人員、體制或設備,都還在進化中!

陳登武認為,人間長甚麼樣子,地獄就長甚麼樣子。地獄也並非自古存在,是逐漸發展而成的,直到近代,人員、體制與設備,也跟著汰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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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就讓陳登武帶你一步一步走進地獄的奧秘吧!

觀音菩薩為何那麼紅?

如果要做一個「中國最受歡迎神仙排行榜」,觀世音菩薩恐怕永遠名列前茅。這跟祂「大慈大悲」、「聞聲救苦」的神格有直接的關係。「觀音信仰」的發展與傳播是從六朝開始的,為何祂會迅速成為廣受歡迎的仙佛,而且至今依然如此?

魏晉以來佛教宣教書籍很多,稱為「釋氏輔教之書」,包含:南朝劉義慶(西元403年—444年)《幽冥錄》、《宣驗記》;南朝宋傅亮(西元374年—426年)《光世音應驗記》;齊王琰《冥祥記》;唐朝唐臨(西元600年—659年)的《冥報記》等等,都留下許多觀世音靈驗救贖的故事。   這些故事中,有「身陷賊營而逃走」、「遭逢水難、火難」、「被賊盜搶奪」、「求子」、「死而復活」、「遇猛獸」、「從地獄逃出」等,但「臨刑獲救」卻佔足足四成之多,高居第一。

觀音菩薩為什麼得以高居華人信仰排行NO.1?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唐朝范瓊《大悲觀音像》。局部。

原來,當時治安敗壞,搶劫掠奪層出不窮,官府往往無法抓到真正的犯人,為了逃避責任、免受牽連,只好濫用刑訊,屈打成招,甚至牽連無數,使得許多人無辜受害。出現大量觀世音從監獄、刑場救出犯人的故事,正反映了審判不公,以及人民痛苦的心聲和訴求。

唐朝中葉以後,觀音菩薩刑場、監獄救贖故事相對減少。明清時期,觀音的形象與「水神(或海神)」相當接近,甚至沿海居民將祂與「媽祖」視為同一神祉,主要是因為當時海洋貿易發達,以及人們渡海移民,導致船難事件頻傳,海上成為另一個需要「聞聲救苦」的場域。觀世音遂成了無處不在的救苦形象。

明清時期,觀音的形象轉變為水神、海神,甚至沿海居民將祂與「媽祖」視為同一位神祉,背後都與民眾所遇到的現實困境有關。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明邢慈靜《觀世音菩薩三十二應身相》。局部。

因此陳登武認為,神的故事,反映人的故事。觀音菩薩之所以深入民心,其實跟當代的社會現象有關。地獄的演化也是如此。

地獄的樣子是別人告訴我們的

中國本土原本就有一套豐富驚悚的地下世界觀。《左傳》已有「黃泉」之說,《楚辭.招魂》所說的「幽都」,記錄充滿恐怖的地獄場景,以及秦漢方士喜談「蒿里」、「泰山」,都是最早期的地獄。出土文物顯示,早在戰國時期,地下世界已經有「官僚組織」,有「地下主」、「司命」負責管理地下世界。

佛教在漢魏傳入中國後,迅速傳播,卻也造成許多社會問題,遭到士大夫、道教團體反抗。佛教為了證明對國家統治有幫助,他們大力宣揚「地獄審判」,並透過各種「釋氏輔教書」書寫地獄諸苦,希望透過地獄審判進行宣教,減少來自國家、各界的敵意。在與道教和儒家的地獄觀互相角力後,逐漸融合為唐代晚期的《佛說十王經》,建構了當今人們對地獄的想像,比如:地獄分為十個殿,以及著名的閻羅王等。但在這部經典完成前,地獄又是怎樣演變而來?

魏晉南北朝的地獄圖象,多為刀山劍海,還沒有閻王審判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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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前的地獄圖象,多半為刀山劍海,看不到審判現場。直到唐代唐臨(600年—659年)的《冥報記》,開始出現類似「地獄遊記」的故事:有人暴斃,胸口還有餘溫,家人不敢埋葬。三、五天後醒來,他已在地獄遊歷一番,地獄中的人告誡他,要回來告訴人們做壞事會遭受怎樣的懲罰。

本來,地獄長甚麼樣子,是記載於經典裡,現在居然有人真的去了一趟地獄,回來跟我們說裡面有甚麼了,那我們還能不相信地獄真實存在嗎?比如有一個叫柳智感的人,有一天晚上突然過世,醒來說閻羅王聘他去當判官了,還形容他見到的地獄:

至曹。曹有判官五人。連感為六。其廳事是長屋,人坐三間。各有床案,務甚繁擁。西頭一座,空無判官,吏引智感就空座。有群吏引將文簿來,取智感判置於案上。……智感省讀案如人間案者,於是即為判勾之(截自唐代唐臨《冥報記》)。

(柳智感到了地獄的官府,府內有五個判官,他是第六個。廳堂是長方形的屋子,使用其中三間,各有坐床和几案,公務很繁忙。西邊第一間沒有判官,官差帶引柳智感就坐,馬上有幾位官差把卷宗拿來,請他審判。卷宗放在案上,柳智感看了看,發現和人間的一樣,便開始提筆判案。)

陳登武說:「我觀察地獄觀的發展,一直強調是『地獄書寫』:誰來告訴我們地獄在哪?長甚麼樣子?誰在審判?誰來見證?我們對地獄的概念,其實都是別人告訴我們的。」

唐臨通過「死而復生」的故事告訴我們:地獄裡有官廳、有案桌,然後輔佐閻王斷案、並掌管冥界事務的官叫作「判官」;其次為「六曹官」,負責記錄死者生前的善事、過惡於簿書;提供拷訊證據的稱為「善惡童子」;管理牢獄和行刑的獄卒稱為「牛頭馬面」等。

陳登武認為,唐臨就是第一個把唐代官制帶到地獄去的人,讓地獄更富人味,他發現:「判官」其實是唐代具有法律身分的副官;「曹官」則仿照中央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以及地方政府的「工倉戶兵法士」六曹;至於行刑者和獄卒,便是現實牢獄常見的執法人員。地獄不再是虛擬的概念,而是俗世司法的投射。

陳登武認為,唐臨是第一個把唐代官制帶進地獄的人,讓地府更富人味。
攝影/林俊孝

而地獄種種酷刑,比如:刀山、拔舌、鋸解、毒蛇、劍樹等等,其實也來自人間。唐代的刑罰極其殘忍,武則天時代為酷吏最多、刑罰最濫的時代,種種殘害肢體、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花樣百出,都影響了地獄的酷刑書寫。陳登武感嘆道:「地獄其實就在人間。種種地獄的酷刑,到底是佛經的描寫?還是俗世法庭的寫照?恐怕不容易回答。」

因此,「地獄」之形成,來自人間的投射。有甚麼樣的人間,就會創造出怎樣的地獄。宗教灌輸這樣的地獄觀念,會讓人們警惕:「別以為你逃過人間的刑罰,還有地獄等著你呢。」無形中對社會產生遏止犯罪的強大作用。

地藏王菩薩如何成為幽冥教主?

閻羅王是永不妥協的酷吏,在充滿殺戮的地獄世界,有無力量可以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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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以來,佛經裡的地獄是個充滿驚悚與恐怖,充斥各種無窮酷刑的幽暗世界,沒有希望,沒有出路。閻羅王是個沒有人情、不可親近的審判主,像個永不妥協的酷吏,令人思之戰慄。

唐朝中葉之後,地獄突然出現了一個救贖使者──地藏菩薩!

一開始,地藏菩薩只是站在地獄門口,告訴即將入地獄受審的犯人,如何誦讀經文來避免在地獄受苦,甚至得到閻羅王的赦免。後來變成與閻羅王平起平坐,在審判席上旁聽的角色。隨著地藏菩薩信仰逐漸展開,到了唐朝中期的《佛說地藏菩薩經》中,地藏菩薩已經能與閻羅王別床而坐,防止閻羅王斷案不公,或搞錯文件、犯人罪不致死、刑期結束卻沒有出獄等冤枉事。

唐朝中期的《佛說地藏菩薩經》問世後,地藏菩薩開始與閻王互相制衡。
攝影/林俊孝  

陳登武指出:「這不正跟漢、唐以來君王強調的『恤刑』、『慮囚』不謀而合嗎?」

「慮囚制」是唐代帝王經常性的恩典,他們不忍囚犯受寒暑風露之侵,過度刑訊之苦,或該出獄而滯獄未出,導致病死獄中;同時也不滿管理獄政官員濫權、胡作非為,因此下詔要「恤刑」,並檢查獄政。原來,地藏菩薩在地獄的地位逐漸提升,正是因為當時代監獄弊端嚴重,需要有人拯救這些犯人。

當地藏菩薩以「恤刑」的姿態親臨地獄時,就代表祂的地位已超過閻羅王,難怪在唐代的《地藏菩薩本願經》中,閻羅王會向祂無量讚嘆。晚唐五代至宋朝的絕大多數〈十王經圖〉,都是以巨大的地藏菩薩為中心,周邊圍繞著閻羅王等地獄十王,可見地藏菩薩至此,已成了幽冥教主。

「地藏菩薩有名的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不也是『恤刑』的終極目標嗎?」陳登武說,可見地藏菩薩地位之提升,及其信仰在民間的深化與普及,實與唐代「恤刑思想」有著密切關係。

地藏菩薩位階與現世發展息息相關。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精怪鬼話其實深藏寓意

看似荒誕的精怪故事,是否也在反映時代?北魏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記載一個故事:

後魏有挽歌者孫巖,取妻三年,妻不脫衣而臥。巖私怪之。伺其睡,陰解其衣,有尾長三尺,似狐尾。巖懼而出之。甫臨去,將刀截巖髮而走。隣人逐之。變為一狐,追之不得。其後京邑被截髮者一百三十人。

故事大意是說:後魏時有一個人叫孫巖,娶了一個很漂亮的太太,但三年來她晚上從不脫衣睡覺。孫巖很奇怪,有一天趁她熟睡時解開衣服,發現她毛茸茸的,竟有狐狸尾巴。孫巖大驚,就跟她離婚,美女拿出刀子,把孫巖的頭髮割了離去。大家追了出去,她就化為狐狸逃走了。而被這樣割掉頭髮的人,就超過了130個。

陳登武解釋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時,正史《魏書》也有記載。《洛陽伽藍記》號稱北魏三大奇書,藉著寫佛寺興衰來反映洛陽的歷史,它不是在寫一個荒誕的筆記小說而已。」北魏是剃髮的鮮卑族,這個故事反映當時洛陽漢人,遭遇到剃髮的恐懼,就好像你的枕邊人,隨時想拿剪刀把你的頭髮剪掉一樣。

《洛陽伽藍記》裡的精怪故事,卻反映出當時人們對剃髮的恐懼。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清朝《毛詩品物圖考》。局部。

陳登武因為研究地獄,相關的鬼神文本也看了許多。別人研究鬼故事,都在解讀其中思想,陳登武卻以歷史學者的眼光,從中探討其反映的現實社會和人的心理。

時移事異,身處科學時代、視鬼神為迷信的現代人,還需要有地獄的概念嗎?

陳登武思考了一下,說:「墨子說過,如果你心中有鬼神,就不敢作亂。地獄觀是需要的,畢竟有助於引導向善。但不需要讓小孩子從小就了解那些恐怖的意象,會嚇壞他們。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會逐漸形成信仰觀念,自己會去了解。」他認為信仰依然對社會有積極的教化作用,何況地獄反映人間,瞭解地獄,對瞭解人類歷史,還是很有幫助的。

陳登武認為地獄的存在,對於人們有著警惕、教化的意義。
攝影/W. Xiang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研究來源
陳登武(2005)。從戴孚《廣異記》看唐代地獄審判的法制意義。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陳登武(2006)。《從人間世到幽冥界-唐代的法制、社會與國家》。臺北:五南。
陳登武(2006)。魏晉南北朝時期地獄審判的法制意義。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陳登武(2008)。唐代士人的國家治理與法律思想。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陳登武(2010)。皇權‧政爭‧司法審判權:唐代御史台制度新論。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陳登武(2017)。《地獄‧法律‧人間秩序──中古中國的宗教、社會與國家》。臺北:臺師大出版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