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情不說愛?貴州苗族的遊方與私奔婚──專訪陽明交大簡美玲

1997年夏天,國立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簡美玲教授初次踏上貴州。

她從台江縣城搭上巴士,沿著蜿蜒公路來到大山圍繞、梯田錯落的Fangf Bil村寨(簡稱F寨)。簡美玲在這個美麗的苗寨待了15個月,是第一位在當地做長期田野的人類學者。

寨裡的人都知道,村裡來了一個臺灣研究學者,要來看他們怎麼「結親家」。

Fangf Bil村寨在二十世紀末,約有300多戶人家, 1,500多人。
圖片來源/簡美玲提供,攝於2009年

我在貴州苗寨的那一年

談起走進貴州的機緣,簡美玲翻開1950年代由大廈大學社會學者吳澤霖教授率領的《苗族社會歷史調查 》,書中對苗族的社會結構、清水江沿岸的村寨、大型祭祀活動有細膩的描述。

「我對書中的場景有很深的嚮往,當時就有一個心願,希望能到貴州做田野」。尤其,從華南到西南,都存在已婚女性「長住娘家,緩落夫家」的婚後雙居習俗,這對當時已結婚生子,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她來說,充滿了吸引力。

於是簡美玲走進苗寨,也住進苗家。她和20歲的姑娘Ghaif Wangk同住,也在對方的協助下,紮實調查村寨內的親屬稱謂,一家一戶編製系譜,瞭解村寨內的親屬稱謂和婚姻關係。

從親屬結構著手,來自人類學的古典命題。一如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在《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Les Structures élémentaires de la parenté)探討基本的婚姻結構。簡美玲也試圖在親屬結構緊密的F寨,探究他們如何進行「交表聯姻」及其內在邏輯。

這天有外來的客人, F寨村民穿上傳統的苗族服飾,吹盧笙、跳木鼓舞。
圖片來源/簡美玲提供,攝於2009年

F寨內,通常同一個男性祖先的家族住在同一個小寨,父系繼嗣群內禁止通婚。「村寨內婚」和「交表聯姻」(嫁往姑家或舅家)才是理想的婚配形式。簡美玲說:「當時F村有94%的婚姻,都是村寨內婚。他們會強調漂亮的姑娘要留在寨內。」

當地締結婚姻的形式主要有兩種,分別是「老人送出門」和「偷偷地走」。前者是由父母認可的婚姻,後者則是私奔婚,也就是年輕姑娘,在夜裡偷偷地自己嫁出去。

簡美玲說,要瞭解私奔婚,必須先認識「制度性的談情」,也就是「遊方」。尤其當時F村的未婚姑娘,結婚前不能離開村寨外出打工,為了尋找結婚對象,遊方就扮演重要的角色。

敲窗的男孩,等待的女孩

遊方,夜夜都在進行,從深夜到黎明。

晚餐後,老人和小孩早早就寢,寨內一片漆黑寧靜。遠方突然傳來陣陣呼嘯和哨音,男孩們拿著手電筒來了。屋內的姑娘聽見男孩敲窗,猶豫著要不要開窗。

開了窗的姑娘,可能是和一個男孩輕聲細語,隔窗夜談,也可能和一群男孩高聲談笑。有的男孩會邀請姑娘出門聚聚,節慶時,他們還能相約到小坡上談情、對唱情歌。有時候姑娘不想開窗,或者睡著了沒聽見。

入夜的村寨沒什麼娛樂,遊方便成為年輕人在整日勞動後的休閒活動。只要場合適合,初次相聚的男女,傾訴情話、親密勾肩、依偎,都是允許且公開的。但簡美玲說,遊方也是有規矩的。

除了未婚男女,已婚男女也可以參與遊方,「男性在小孩上小學前都還會遊方,女性則是有孩子就會停止,否則大概會被笑話議論」。而且根據她的觀察,姑娘遊方的對象,多是喊姊夫、舅、表兄弟等交表親,仍不離交表聯姻的基本結構。

夏天的農閒時節,村寨裡的叔伯與叔伯媽,協力立新房。
圖片來源/簡美玲提供,攝於2009年

遊方,可能形成延續一生的浪漫情感,也有未必走向婚姻的曖昧關係。

F寨的姑娘曾告訴簡美玲,「想出來聚,想遊方,找男孩聊天,不一定是想出嫁,有時只是想消解心中抑鬱的情緒」。姑娘們未必特別期待誰來敲窗,遊方,有時僅是男男女女相互為伴的友情和社交。

簡美玲也說,「很重要的是,遊方的制度是『多對多』,姑娘可能有好幾個男朋友,她也知道這些男朋友有好幾個女朋友」。雖然有些男女,透過遊方維持多年的情人關係,但更多的是短暫戀情。

她進田野時,F寨已有衛星電視,村裡常收看臺港的文藝愛情劇。姑娘Ghaif Wangk就告訴簡美玲:「 姊,我很希望像你們那裡的人一樣,一對一對的在一起,像電視演的那樣。不像我們這裡,誰喜歡誰,誰在哄騙,常常是不知道的。你不知道誰是真正對誰好。」

可見遊方雖然排解了日常鬱悶,也創造出不明朗的即興情感,醞釀出私奔婚的前奏。

山巒圍繞的F寨位於貴州東南部雷公山系與清水江中游。
圖片來源/簡美玲提供,攝於2009年

深夜裡,偷偷走了一個姑娘

當時簡美玲記錄的十對個案中,有五對是村寨內交表聯姻,由父母熱鬧送出門;另外五對則是「偷偷地走」,而且都是村寨外婚。

「私奔婚有一定的比例是村寨外婚。父母清晨起來發現女兒不見了,不知道她到底去哪裡?」沒有公開儀式,姑娘也不穿家裡的苗服,在天亮前跟著新郎與陪同前來的新郎的兄弟們,悄悄離去。

「只要姑娘跨出家門,跟著新郎離去,這樁婚事就會被夫家和村寨娘家認可。不管娘家後來願不願意接受,姑娘都會被認為已經出嫁」。

特別的是,村寨內婚的男女,很少是與婚前長期遊方的對象結婚;私奔婚的男女,可能也只是「談」個幾天而已,所以當地諺語說:「遊方幾晚就出嫁」。簡美玲說:「我觀察到的私奔婚,都不是所謂的『兒女情長』,也不是交往很久,父母不同意才私奔」。

圖片來源/簡美玲提供,攝於2009年

簡美玲提到,在華人或西方社會,通常是男女談情到某個階段,接著進入婚姻,「我們是婚姻包覆住感情,當情感戳破了婚姻,就是不倫、婚外情,『私奔』往往連結的是個人情感與道德問題」。但苗寨的私奔婚,並非如此。

「遊方是苗族社會談情的基礎,但不必然是浪漫情感走向婚姻的過度,個人情感甚至可以超過婚姻。在那樣的社會,它允許了一些空間,讓個人的浪漫情感有一條自己的路」。

女兒去的地方,乾不乾淨?

姑娘離家的隔天早上,消息傳開,女家的叔媽與伯媽,會帶著酒來陪伴傷心的父母說話。「陪說話」不僅是情感的表述,也像是撫平傷心的儀式,一方面安慰女家父母的情緒,一方面透過傷心,凝聚社群。

簡美玲說,姑娘私奔後,女家的情緒,不是羞愧,而是擔心、傷心,甚至憤怒、抗拒。尤其,讓女家傷心的私奔婚,多是村寨外婚,不知道女兒去哪裡的父母,想知道對方家「乾不乾淨」?對女家來說,「偷偷走」的婚姻是需要「確認」的。

「如果他們覺得對方不乾淨,會說『有蠱』。『蠱』不見得像武俠小說寫的那樣離奇,只是不乾淨、讓他們害怕」,簡美玲說,苗人相信有蠱的家庭,食物不能吃、水不能喝,否則會生病。「很有意思的是,那些被指稱『有蠱』的人家,通常是男孩或女孩長得很漂亮、家大田多。所以這樣的指稱,有時可能是社會的忌妒,然後給它一種論述」。

姑娘的私奔什麼時候會被女家接受?

通常兩三天後,男家會扛著酒到女家,如果女家「確認」過對方是「乾淨的」,就會接女兒的酒,表示同意這門婚姻。「如果女家認為男家有蠱,就不會接酒,婚事不被接受,他們和女兒,一輩子就分開了」。

簡美玲說,這樣的敘述背後,其實有更深層的恐懼,「一旦女兒嫁到有蠱的人家,將來血液裡就有蠱。有點像血脈被汙染,他們中間的關係。必須隔絕」,「接觸性的恐懼」成為苗族社會區分「我群」與「他群」的方式。

簡美玲的田野筆記。
圖片來源/簡美玲提供,攝於2009年

曖昧與拉扯:情感、婚姻與親屬關係

由於簡美玲進入苗寨之初,就針對系譜與親屬結構下過功夫,她從私奔男女的系譜發現,「私奔婚雖然違背村寨內婚的理想,卻還是在交表聯姻的親屬結構裡,只是比較遠」。

一場私奔婚,關係的不僅是年輕男女的內心世界,也呈現追求個人價值與維繫集體理想之間,或競爭或搖擺的可能性。而私奔婚在結構與情感上的矛盾,為這段婚姻增添曖昧與複雜的情緒。

甚至,遊方與私奔,有時也成為姑娘突破個人生活處境的策略。簡美玲說,有姑娘曾告訴她,整日在村寨裡「忙家裡、忙坡上」,感覺一輩子無望。她們渴望外面的世界,嚮往到大都市打工,於是最後選擇一個會把她帶出去的男孩。

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簡美玲教授。
圖片來源/簡美玲提供,Naoyo Saito攝

趕上苗族研究的黃金時代

15個月的田野,讓簡美玲看見遊方與私奔婚的情感流動,能夠如何回應親屬結構的古典命題;以及基本親屬結構的聯姻理想在實際運作時的複雜性。

完成博士論文後,她曾幾度重返F寨,雖然只是幾年間的事,村寨卻已大幅變化。隨著縣城的經濟發展,許多苗人離開村寨,搬進新村。姑娘們也因為教育或工作離開了。加上手機與網路的普及,住在新村的年輕男女,不再敲窗遊方,而是透過網路社群聯繫。

回想那些年的貴州田野,簡美玲說,她不僅趕上兩岸學術開放的時代氛圍,也趕在村寨發生變化之前,才有機會做遊方的研究。未來她仍想重返貴州,繼續書寫苗人離開村寨後經歷變遷的田野民族誌。

 

採訪撰稿/李孟珊、黃詩茹
編輯/黃詩茹

 

研究來源
簡美玲(2004)。苗人的家譜書寫、流通與使用:菁英、文類、邊陲、界限。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新進人員研究計畫)。
簡美玲(2006)。口語、文字、祖先故事:貴州東部苗人的古歌與家譜比較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新進人員研究計畫)。
簡美玲(2008)。「休閒、工作與日常:貴州苗人的遊方」專書寫作計畫。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學術性專書寫作計畫)。
簡美玲(2011)。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多元現代性–子計畫四:生命史敘事與西部中國的城鄉移民研究(1930-2010)。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