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曉重返「桃花源」的秘徑──臺大蔡瑜教授談「人境的自然」

攝影/林俊孝

「我會對『自然』這個議題產生興趣,是從喜愛大自然開始的。」談到《陶淵明的人境詩學》這本代表作,臺大中文系蔡瑜教授興味盎然地說著她的自然體驗。她喜歡爬山,原本只是欣賞風景,後來她發現跟大自然越多的交流,體會、感觸便越深刻,於是,就想要好好認識古人怎樣看待大自然?

陶淵明的「新自然說」

今天所謂的「大自然」在古代不叫「自然」,(「自然」這個詞大概要到晚清以後才指涉「大自然」),而是以「天地」、「萬物」來統稱,在文學上則有「田園」、「山水」等與之對應。因為,「自然」的原意是「發自己身」、「自然而然」、「不受羈絆」等「非人為造作」的概念,與現在所謂的「大自然」意思上不大一樣。

「不過奇妙的是,古代那些希望自己生命型態能回歸『自然』的人,都從山水和田園尋求到啟發,於是現在的『大自然』又可以跟古人的『自然』的意思連結了起來!」蔡瑜笑道。

蔡瑜喜歡爬山,原本只是欣賞風景,後來她發現跟大自然越多的交流,體會、感觸便越深刻,於是,就想要好好認識古人怎樣看待大自然?
攝影/林俊孝

陶淵明的詩文很常出現「自然」一詞,顯現出這是他畢生追求的境界,此詞便成為研究陶淵明最重要的關鍵詞。史學家陳寅恪說陶淵明自創了「新自然說」,蔡瑜則將這個「新自然說」,定位在「人境的自然」。

「自然」在魏晉時,成為與「名教」互相對立的詞義。名教本是社會的禮儀規範,但是到了魏晉時代,名教變得僵化又虛偽,成為統治者操縱權力的工具,常常藉名教之名,行各種政治迫害之實。這引起很多當時名士的抗拒,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因而做出種種越禮、狂放的行為。

「自然」在魏晉時,成為與「名教」互相對立的詞義。當時許多讀書人為抗拒統治者藉「名教」之名,行各種政治迫害之實,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做出種種越禮、狂放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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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樣只是逃避名教,卻無法解決「名教」變質的問題。生而為人,就是無法避免跟別人相處;而有人的地方,就很難沒有所謂的「名教」,因此「越名教而任自然」,並不能讓人好好在「人間世」中安身立命。

「人境」一詞,取自陶淵明著名的詩作:「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人境」不等於「人間」。在六朝時提到人間,常帶有污穢、虛偽的負面意義;陶淵明說的「人境」是除垢後的人間,卻是正面的。而它之所以正面,就在於它合乎人的「自然」本性,陶淵明還將此「人境」落實在「田園」之中。

陶淵明對當時重大的社會議題——名教、自然之爭,一定有過深刻的思考。他認為人要回歸「自然」,並不一定要反名教或超越名教,而是讓名教也回到它的初衷。人人以「真」相待,「人間」便可升級為2.0版的「人境」。為甚麼在人境結廬居住,卻感受不到人間紛亂的「車馬喧」?因為「心遠地自偏」──心靈與環境有相互影響的關係,人心回歸自然了,所在的人境就充滿正能量了,而不會再喧擾。

這就是「人境的自然」。

「田園」能讓人回歸「自然」

要如何做到這種「人境的自然」呢?

首先,就是要經常接受大自然的洗滌。蔡瑜說:「我每次從城市坐車到山上,一下車就呼吸到清新的空氣,身體馬上感到舒服起來,緊張的狀態全都放鬆了。」大自然的氛圍,對人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身體,就算身體本來不太好,也會因為大自然的調養,可以越來越健康!

城市跟大自然是截然不同的氛圍。比如你在城市的時候,都是高樓大廈,會感覺被擠壓、心情很促迫;但是到了市郊、山區,舉目所及是廣闊的天際,遼遠的平疇,無盡的遠山,心情會跟著舒展起來。蔡瑜認為:「如果你願意跟大自然同步開放,讓自己的心胸隨著感官、氣息一起打開,就有機會被大自然改變。」

蔡瑜認為:「如果你願意跟大自然同步開放,讓自己的心胸隨著感官、氣息一起打開,就有機會被大自然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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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身體與自然連動的角度來看陶淵明,就會更明白「田園」對他的意義。作為農人,陶淵明寫耕種的辛苦,更寫耕種完後的放鬆。在工作時他看到剛長出來、嫩綠的稻苗,被風輕柔吹拂的樣子,不禁詠歎「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感受著農作物的生意盎然,就算還遠不到收成的時候,也覺得心情相當愉快,而說出「即事多所欣」,這樣「活在當下」的詩句。休憩時他在自己的庭園,望向遠山、飛鳥,歌詠「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好像在迎接遠方回來的朋友一般。

他在〈讀山海經〉也說到:「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他的庭院有一棵大樹,鳥在上面築巢,擁有自己的家,鳥很開心;而這棵樹可以幫陶淵明遮蔽陽光,讓他在夏天感到涼爽,他也非常開心。他覺得自己跟鳥一樣,因為有了合宜的居所,而自在逍遙。鳥與陶淵明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身為人類並沒有比較了不起,所以他是先感受到鳥的快樂,才想到自己與鳥一樣,而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發想。這種不經意流露出的態度,最為真實可貴。

田園中觸目所見,都有讓陶淵明開心的事。他安於大自然四時循環的變化,感恩於欣欣向榮、充滿生意的一切;他與大自然相互溝通,感受萬物和諧共存、人與天合,因而自得其樂。這一切,都幫助陶淵明的心境越來越豁達。

要「任真」,你才會擁有「自然」

身處田園,也讓人容易「返璞歸真」。

「我們去農村時,都會發現那邊的人特別善良,這是為甚麼呢?」蔡瑜解釋,因為農耕比任何工作都更依附於土地而生活,農民要隨著四時的運化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建立起人與天地之間的倫理關係。而旁邊的人都是鄰居,甚至鄰居也是你的遠房親人,大家是緊密聯結的「共同體」,都不是外人。

自家種的菜太多,就會到處分給鄰居、親戚,別人有多的東西,也會拿來一起分享,而且常會把不好看的留給自己吃,漂亮的送給別人。農村的人,活在一種「敬天愛人」的關係之中,很容易變得純樸、真誠,這是一種良善的循環。

農村的人,活在一種「敬天愛人」的關係之中,很容易變得純樸、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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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跟我們在資本主義社會利字掛帥的城市生活,是很不一樣的。「我們去超市買蔬果,只會挑特別划算的,也不知這是誰種的,純粹是人與貨品的關係,比較不容易有感恩的心情。」蔡瑜認為,城市人彼此之間常是商業往來、利害關係,容易產生疏離感,甚至為了利益變得虛偽欺詐,人的良善本性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流失了。

但在農村,天與人、環境與人、人與人之間,卻是緊密連結的「倫理」關係,所有人、事、物都跟我有關,彼此互助合作,便不需要自私自利。所以農村的生活,容易讓人回到最純真的一面。

因此,人要返璞歸真,不是要隱居在深山洞穴,斷絕人群,過著清苦的生活才做得到。人境的田園,其實就是一個讓人滿足群居生活,又能回到「自然」的好所在。

關鍵就在於「真」,陶淵明說「任真無所先」,找到你的真,人境就是實現「自然」之地。但是,「任真」是一段尋找自我的艱難歷程,一方面你要有勇氣對世俗的虛偽說不;另一方面你要了解自己,找回真實的自我,並且終身持守。陶淵明就是因為「任真」,才會那麼可愛,那麼受到後世的敬重。

陶淵明田園詩的內容,不是身處原始的荒野,描繪山水風光;而是書寫人境的自然──在田園「任真」地活著,「任真」地與人相處,形成一幅又一幅人倫的美景。

「桃花源」不是「世外」桃源

陶淵明在〈桃花源記〉所形容的桃花源,就是一處田園、典型的農村。每個華人都知道桃花源的故事,只要遇到一個很夢幻、很優美、很和平,連老弱婦孺都感到無憂無慮的地方,都會說是「世外桃源」。但其實陶淵明的桃花源,並不在「世外」,而是在「人境」之中建立的。陶淵明勾勒的理想世界,其實是一個農村共同體,希望人人能去偽存真,合力打造能夠共享共榮的桃花源。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黃嬿羽

所以,我們要尋覓桃花源,不必去探尋武陵溪中的小山洞口。只要以田園的樸素生活為藍圖,在人境之中任真相待,就有機會回到桃花源。

桃花源有「無君」的思想,接近道家;村民自發地建立社會秩序,卻很儒家。所以桃花源其實是結合了儒道精髓的理想國。當魏晉人困於「名教」與「自然」的歧異,企圖在哲學上融合儒道而掙扎不已的時候,陶淵明卻在田園之中,悠哉地與村民喝著酒,欣賞著山明水秀、鳥語花香,實踐著儒道融合的美麗境界。

「陶淵明的桃花源,很接近《禮記》所說的大同世界!」但他將這樣的理想田園化了,也文學化了,因而更具有召喚世人的魅力。蔡瑜認為,從陶淵明提出的理想世界,以及他的「新自然說」來看,他對人世充滿熱情,從來沒有遺世而獨立。他不但是「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還是一位傑出的哲學家呢!

蔡瑜認為:「陶淵明的桃花源,很接近《禮記》所說的大同世界!」但他將這樣的理想田園化了,也文學化了,因而更具有召喚世人的魅力。
攝影/林俊孝

採訪撰文/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

研究來源:
蔡瑜(2002-2004)。〈重探中國人文傳統的自然觀──中古詩學中的自然〉,科技部(原國科會)整合型專題研究計畫。
蔡瑜(2005-2008)。身體與自然──一個跨文化的論述–中古時期的身體詩學初探。科技部(原國科會)整合型專題研究計畫。
蔡瑜(2012)。《陶淵明的人境詩學》。台北:聯經。
蔡瑜(2014)。〈詩與思的交響曲──《陶淵明的人境詩學》〉,《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16卷第1期,頁86-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