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相信,與其想著如何發大財,一個社會更應該追求人人自由自主、獨立思考的理想狀態?或者寧可犧牲一些個人的自由,也要換取更富裕的物質生活、更穩定的社會秩序?這是「後物質主義( postmaterialism)」與「物質主義(materialism)」兩種價值觀的不同之處,也是觀察當今全球各國民眾價值觀演變的重要向度。
1970年代盛行於美國的嬉皮文化追隨者以其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表達資本主義與越戰的反抗,此後逐漸在西方社會醞釀一場寧靜無聲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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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席捲美國的嬉皮文化(hippie)與學運潮逐漸退燒,知名政治學家Ronald Inglehart(1934-2021)觀察到,西方社會正醞釀一場寧靜無聲的革命:許多人心底的價值理念,似乎逐漸從注重財富積累與經濟成長的「物質主義」,轉向強調個人自由思想與自主表達的「後物質主義」。
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調查研究專題中心執行長的研究員蔡明璋,帶領團隊進行「世界價值觀調查」,探查臺灣進入後物質主義的程度,以及背後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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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經濟高度發展,人們的物質生活變得寬裕,自然會把焦點轉向非物質、強調個人自由與自主表達的理想──這套假設看似合理,也符合歐美國家的情形,但如果換到社會文化脈絡截然不同的東亞國家,是否一樣成立?臺灣民眾的「後物質主義」價值觀,是否伴隨經濟成長一起提升?與他國相比,臺灣的後物質主義程度算是高或低?背後意涵又該如何深入解讀?
現任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調查研究專題中心執行長的研究員蔡明璋,帶領團隊進行「世界價值觀調查(World Values Survey)」第七波於臺灣的調查工作。他以後物質主義為觀察重點,統整1981年至今、五年一次的調查資料,針對臺灣與世界各國的後物質主義消長變化進行跨國比較,透視數據底下的價值觀脈動,剖析臺灣現行社經制度的潛在問題。
物質主義 vs. 後物質主義:麵包與理想的兩難
價值觀不單是個人的選擇,而是在現實種種限制下,對不同價值目標的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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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觀是一個人看待世界的核心觀點,深深影響我們在社會議題上的態度、對於政治事件的詮釋解讀。更重要的是,價值觀並非個人在真空中自行選擇,隨意打高空的理念自助餐,而是在現實條件限制之下,對不同價值目標的取捨。在現實世界,當複數的理想間出現衝突,我們必須選擇何者「優先」,又有哪些事情可以被「犧牲」。
但價值觀具備多方多面,社會科學家如何精準下刀?蔡明璋指出,就像「民主價值」是「威權主義」的對立面,社會上的價值觀之爭往往來自光譜兩端的差異。在理論層次建構二元對立的觀點,有助於以簡明的觀念內涵與測量方式,捕捉人們複雜的價值觀。
物質主義、後物質主義的對立,涉及一個人對國家乃至世界未來走向的宏觀期許。特別在資本主義發達的今日,兩種價值觀的最大不同,在於面臨「經濟發展」及其諸多代價的兩難下,如何做出大相逕庭的價值判斷。相對於追求經濟穩定成長、集體秩序安定、注重國家安全的「物質主義」,「後物質主義」更重視人的自主性、保障言論自由、自我實現、公民參與、環境永續。一言以蔽之,後物質主義的箴言就是:「自由意識表達比金錢更重要」。
從「物質主義」到「後物質主義」,代表著現代工業發達社會所面臨的價值選擇,要繼續追求經濟成長、還是注重其他被忽略的精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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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相信「後物質主義」:歐美觀察與理論假設
乍聽之下,後物質主義是極具理想色彩的價值觀,但卻違反一般常識對人性的基本假設。畢竟,誰會真的為了理想、犧牲麵包?
為了解釋現代社會何以逐漸傾向後物質主義,美國政治學家Ronald Inglehart根據對歐美國家的長期觀察,提出兩個理論假設:「稀缺性假說(scarcity hypothesis)」和「社會化假說(socialization hypothesis)」。
何謂稀缺性假說?蔡明璋解釋,就像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1908—1970)的需求金字塔,如果國家經濟富庶、人民不愁吃穿,基本生存需求已滿足,便可能拋開物質主義的價值拘束,往更高層次的需求邁進,追求社會理想與自我實現。發展中國家的人民可能在生活上有更迫切的需求,為了更高的經濟成長,寧願犧牲言論自由、自主權利與環境保育。
「稀缺性假說」為人民為獲得更好的薪資、待遇,寧可犧牲自由與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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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經濟起飛」就能讓一個國家立刻轉向後物質主義嗎?沒那麼簡單。蔡明璋指出,從物質主義邁向後物質主義並非一蹴可幾,而是在世代輪替下,逐漸浮現的歷史過程。
「社會化假說」強調,身處同一國家的新舊世代之間,由於成長背景的經濟大環境不同,可能抱持差異甚鉅的價值觀。以歐美戰後嬰兒潮世代為例,他們在價值觀發展成型的關鍵階段(青春期到成年前期),恰好經歷戰後高度的經濟發展。於是在長大成人、成為社會中堅後,不曾煩惱三餐的他們,更相信社會應該追求不一樣的理想目標,漸漸形成價值觀的世代交替。臺灣在戰後糧荒的歷史脈絡下,也出現過上個世代以「番薯籤摻飯」勸戒年輕人要懂得節省的說法。
經濟發展與世代更替,都是推動後物質主義躍上歷史舞臺,驅動西方國家政經體制變革、社會氛圍轉變的重要機制。但若目光回到臺灣,乃至整個東亞地區,國家經濟與人民價值觀的變遷趨勢,是否也與歐美國家的歷史軌跡若合符節?
「社會化假說」即在高度經濟發展的世代,更傾向認為吃飽喝足已不是重點,目標在於追求個人理想、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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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國比較:臺灣社會仍停留在「物質主義」?
比較跨國數據之前,必須先了解後物質主義價值觀的實際調查方式。蔡明璋以他在臺灣執行的世界價值觀調查為例,說明問卷設計:
受訪民眾在三個題組中,分別從四個國家重要發展目標選出兩個「優先目標」。只要計算每個人在12個目標中,選出了幾個屬於後物質主義的選項,即為個人的後物質主義價值分數。三個題組中共有5個選項屬於後物質主義,因此每個人的最高得分是5分;最低則為0分。接著,只要將國內樣本的數據取平均值,便能得出該國的後物質主義分數,意味著該國人民在多大程度上會將「發言權」或「人道」的價值排序擺在「經濟發展」之前。
類似「戳戳樂」的概念,如果受訪民眾在問卷中圈選到越多涉及「後物質主義價值觀」的選項做為國家優先目標,就表示更認同個人自由與自主表達的理念,應該先於社會秩序、物價穩定等物質主義價值。所圈選到的目標個數,就是後物質主義的量化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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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用世界價值觀調查資料庫,蔡明璋比較了臺灣、中國、日本、南韓、美國自1995至2015年的數波調查數據。結果不出所料,五國之中,美國總在後物質主義分數最高的國家之列。他更發現一個令人意外的現象:儘管日本、南韓等經濟發達的東亞國家,後物質主義程度幾乎與美國相當;臺灣和中國的後物質主義價值卻明顯較低,兩者皆屬「後段班」。
進一步分析,蔡明璋也發現,臺灣不同世代間的後物質主義價值觀並無明顯差異。「年輕人注重理想、言論自由,中年人和老人重視賺錢、累積資產──這樣表面的刻板印象,從調查數據來看並不成立。」
換言之,臺灣後物質主義價值低迷,並非世代交替尚未發生,而是民眾不分世代,都仍傾向相信物質主義。問題是,同為亞洲四小龍,為什麼臺灣卻不像其他東亞國家,在經濟成長、擁有充裕物質資源之後,跳脫物質主義的價值觀?
從調查到反思:臺灣經濟的關鍵問題
臺灣社會無分新、舊世代,對於後物質主義價值觀均未明顯提升,背後原因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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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不是人人都讀過經濟學,但全民似乎都對經濟很有想法。」蔡明璋回頭省思,臺灣的街談巷議早已充斥對經濟話題的高度關注。從政府每年度GDP成長率的表現,到親友鄰居每個月到底賺多少錢,乃至抱怨「物價飆漲,只有薪水不漲」。人們對於物質層面經濟成就的執著,背後可能反映了許多人的收入,連基本生活需求都沒辦法得到滿足。
問題的癥結究竟為何?蔡明璋指出,對於國家整體經濟發展的高度關心,以及個人經濟資源不足的普遍困境,兩者之間存在一個被忽略的關鍵環節:「分配」。
蔡明璋指出,臺灣在數據背後的關鍵問題在於「分配」,且勞工相對缺乏「工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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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能以為,只要經濟發達到一個程度,所有人都能獲益──這完全搞錯了。經濟成長的內在機制本身,並不具備『分配』的動力,能讓員工與受薪階級分到足夠利潤。無論GDP或PPP怎麼成長,這些經濟利益終究很難產生顯著的涓滴效應(trickle-down effect),落到中低階層的人民身上。」
對照美國戰後經濟成長伴隨薪資上漲,蔡明璋點出,一個重要差異也許在於臺灣因威權時期的箝制,勞工長期以來缺乏有力的「工會」保護其利益。加上產業、地域發展不均等問題,使得國家整體經濟成長無法有效地轉換為人民基本需求的滿足。
換句話說,臺灣的政治經濟體制設計,忽略了資源的合理分配,造成許多臺灣人仍然不得不為基本的生活需求而擔憂,因此「後物質主義」仍不會是多數人的優先選項。
採訪撰稿/林義宏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後記:SRDA資料庫的價值與運用推廣
身為中研院人社中心調查研究專題中心執行長,蔡明璋本身推動調查計畫,研究擴及「工作」、「幸福感」等多樣主題,從數據洞察臺灣民眾的社會生活與思考方式。此外,他也參與跨國合作調查計畫,為臺灣建立知名度與國際學術連結,更鼓勵各界多加參考利用該專題中心的「學術調查研究資料庫(Survey Research Data Archive)」。
對於學者或研究生來說,SRDA就如寶庫般,所囊括的調查資料包羅萬象,其中更不乏追蹤型的珍貴訪調資料,是不可多得的學術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