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權國家和民主國家哪個好呢?「民主是個好東西」幾乎為當代臺灣人所推崇。但有件事很怪,既然民主那麼好,為什麼大家對政府有這麼多不滿,罵政府、遊行抗議、喊罷免像是郊遊一樣說走就走?
要了解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如何,我們可以看該國的GDP。但我們該如何了解一個國家的國民,對民主政治的滿意度呢?
國立臺灣大學政治系教授朱雲漢長期調查與研究,試圖釐清一個國家的公民,怎麼理解自己在這個政體、政治活動中的角色?怎麼看待自己的國家、政府,不同的政府部門如立法機構、行政機構,對政黨和政府如何評價?又或者他有什麼樣的政治觀念、價值,實際上參與了什麼公共事務?有沒有投過票、上街抗議或在網路上表達意見過?
朱雲漢試圖釐清一個國家的公民,怎麼理解自己在這個政體和政治活動中的角色。
攝影/張傑凱
民主的意思是「統治歸於人民」
真實且主觀的民主感受或經驗,很難透過像GDP、出生率或死亡率這類量化但硬梆梆的統計數據呈現。因此民主調查計畫就是為補足無法量化的缺點,經由質化的訪談、民意調查等有系統地記錄「一地公民對該地民主的經驗變化及發展趨勢」。
「讓人民發聲(Give Voice To The People)是民主調查計畫的核心價值,團隊希望在調查範圍內,能讓社區裡的一般民眾有機會表達他們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讓我們只聽到主流媒體中的意見領袖或聲音大的人的聲音。」
朱雲漢表示民主調查計畫包括東亞14個從「威權轉民主」的國家在內(最近澳洲也主動申請加入該計畫,成為計畫中第一個西方國家),光是涵蓋人口就超過世界人口的一半之多;另外他們也和東歐、亞洲、非洲、阿拉伯、拉丁美洲合作,計畫一起進行全球調查。
等等,為什麼沒有北美國家跟西歐國家呢?
歐美國家覺得他們的民主制度很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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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雲漢解釋說:「早年歐美國家覺得『我們不需要做這件事,我們很完美的!』,在21世紀之前的確是這樣沒錯。」歐美國家認為只有其他發展中國家才需要轉型進入民主,並且只有民主化國家才需要不斷追蹤民主狀態。
「歐美國家覺得他們的民主已經發展成熟了,所以做一般的過程研究就好。」朱雲漢笑說,就好像一個人覺得自己很健康,所以不需要做健康檢查一樣,「但以後可能就不一樣了。」
朱雲漢隨即提及這個「不一樣」,其實如今正在發生。他認為西方世界幾百年來運作順暢的那套民主制度,進入21世紀後,正快速地衰退、崩解。
「歐洲國家的民主若在十年、二十年後崩解,我完全不意外,美國已經在崩潰邊緣了。」朱雲漢認為民主的崩解和現代三大產物:全球化、大眾媒體及網路社群有關。
全球化後的國家抗風險能力更低
「高度全球化(Hyper-Globalization)使得國家失去經濟主權。人們過去談國家主權可能著重在領土主權,但與每個人生活關係最密切的其實是經濟。」
朱雲漢認為全球化使政府的財政基礎流失,各國都被迫減稅、降稅,甚至取消遺產稅。全球化也導致經濟自主權流失:「臺灣開放金融服務業後,立法院就無法立法規定信用卡循環利率計算的上限,因為Visa跟Master兩家發卡公司簽的是標準化合約。這導致臺灣的消費者保護權利受到國際市場力量牽制,政府沒有能力管制跨國巨頭公司,更管不到那些科技巨獸,就算整個歐盟合在一起,都很難要求Facebook、Google遵守他們的法規。」
全球化也帶來人口大量移動、流行病、原油價格波動、金融風暴等風險,照理說公民的需求正在增加,政府的功能和角色應該要更強。「但實際上政府的抗風險能力卻不斷下降。」
全球化卻使得政府的抗風險能力不斷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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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雲漢以美國為例:「60-70年代美國的中產白人家庭在高中畢業後,就可以去工廠工作,時薪20元、25元,不僅可以養家,還可以養車養房。
但現在他們的小孩卻不可能得到這些,因為同齡的拉丁裔、非裔美國人考試有優待條件,亞裔二代的競爭力又這麼強、考試很難考過他們時,當他們擠不進大學教育、社會地位不斷往下走時,其失落、挫折與痛苦伴隨而生。」
當貧富差距越來越嚴重,族群問題、宗教問題將會讓民主體制維持不下去。朱雲漢認為最後會爆發近似20、30年代那樣的民主崩解:「如果無法用正常投票解決族群間的矛盾衝突,便只能訴諸街頭武力。」
大眾媒體和網路社群操作,使政治娛樂庸俗化
另外,大眾傳播媒體進入政治後,政治娛樂庸俗化,政治人物將自己包裝成明星,政客只求短時間聚積人氣,選票高於政績的追求,政治品質就會不斷下滑。
朱雲漢認為民主原本不該這樣運作的,過去政黨扮演了重要角色,透過層層篩選機制出候選人,但現在都被打破。
然而媒體和社群不是反應了民眾真正的聲音,帶來更民主、開放的環境嗎?
「民主政治若沒有菁英政治與其調和,它可能會變成很危險的東西。」對於民粹崛起,朱雲漢解釋,民主的英文「democracy」原意幾乎等於「暴民政治」,是近百年來才變成正面的字眼,「我們崇拜的民主,其實過去長時間是被大家防範的。它之所以能運作得還不錯,是因為當中有菁英政治的調和。」
「可是如今社群、自媒體加入後,我們對代議政治菁英的篩選框架完全不見了。」朱雲漢解釋這是全球性的問題:「民粹產生的政治人物,沒有完整的團隊,也缺乏專業能力和規矩。舊的模式被解構,卻沒有新的、可用的模式出現。」
「所以我們選舉選半天,選出來的政府卻做不了什麼事,因為政府被高度全球化捆綁了,沒有辦法自主地做決定,難以滿足人民的期待是很正常的。」政客只能不斷借錢舉債、變賣國有資產或未來,勉強運作,並把問題留給後面的人。
公民們就只好處在「抱點希望、很快失望,蜜月期很短」的惡性循環中,因為民主體制不堪承載了。
大眾媒體和網路社群操作,使得政治越加娛樂庸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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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和威權不能只有二分法
朱雲漢提醒我們避免用太過簡化的「威權vs民主」二分法來看民主制度:「極權、威權這幾個詞的解釋度很小,但我們用得太浮濫。這讓威權和民主看起來是零跟一、黑跟白的關係,其實不是這樣。」
近期研究發現,歐美國家和亞洲國家對「民主」的認知是不同的。朱雲漢解釋歐美國家著重在民主的「程序面」,亞洲國家卻更注重「結果面」。
由於歐美國家是在資源最富庶的時期發展民主,其程序發展得比較完整、同時人民感受到的結果(例如社會福利)也較好。因此在教育其他國家發展民主時,他們傳遞的是「程序」,告訴對方:「你只要學我的程序,就可以得到同樣結果。」
然而對亞洲或非歐美國家而言,民主的定義是結果論導向──只要政府「不貪污、清廉,可以即時滿足或照顧人民的需要、讓人民吃飽穿暖」,就是民主。
朱雲漢以老牌民主國家如英國為例,他們把政府看成必要之「惡」,對政府的態度是不信任的,認為政府該被侷限、越小越好,人民的自由跟權利保障才該被放在最高階,所以民主的「程序、法治、制度」很重要。
「而大部分非歐美國家認為政府是『善』的存在。」也就是說,要達到整個社會的善,就不可以沒有政府,朱雲漢解釋:「因為非歐美國家過往的傳統經驗是『信賴公共權威』,所以對『哪些事是政府的職責』有很高的期待。」
「這是很不一樣的假設跟信仰。例如亞洲人認為政府理應滿足這個、做那個,才是好政府,否則我要政府幹嘛?」朱雲漢指出,「但運作民主制度,並不保證政府必能帶來經濟發展、社會正義、全民就業,這是兩回事。」
什麼是民主?什麼是公民需要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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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雲漢舉例菲律賓雖然有地方議會,施行民主體制,但地方強人和地方武力仍橫行罷道;民主國家的印度,每次大選帶來的死傷人數相當可觀,當中的種族和宗教衝突更層出不窮。
若從此「亞洲結果論觀點」來看,一些被認定是民主的國家,實質上卻不見得民主。什麼是民主?什麼是公民需要的民主?這個問題遠比我們想像的複雜許多,也難用刻板的威權或民主來判定。
什麼是公民需要的民主?
朱雲漢提到越來越多政治學者使用「治理品質」(Governance Quality)檢視國家的民主程度,因為它是包含面向廣泛,及複雜度較高的指標,既重視程序,也重視結果。
「治理品質」指的是檢視一個國民在這個政體之中,生下來的存活率多高?會不會缺乏營養?有沒有機會受教育?是否容易使用網路?社會給予的賦能和機會有多少?公民的基本權利能否被滿足?
事實上,在全球民主調查的趨勢追蹤中,朱雲漢發現不只亞洲國家重視結果論,全世界都有類似傾向,且這個現象相當合理。「因為如果一個政體只有程序設計看起來很好,但最後結果都讓大多數人不滿意的話,這個程序的合法性遲早會被挑戰。」
「治理品質」指的是檢視一個國民在這個政體之中,公民的基本權利能否被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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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朱雲漢問了我們一個問題:「如果下輩子投胎可以選擇,現在有一個威權國家和一個民主國家,你會選哪個國家?」一般人的即時反應可能都是民主國家,不過朱雲漢提醒:「如果這個民主國家是低度開發國家呢?或是內部有性別、族群、宗教歧視問題呢?譬如一邊是印度一邊是中國,民主還是首選嗎?」令人反思。
採訪撰文/陳皓嬿
編輯/張傑凱
攝影/張傑凱
朱雲漢(2005-2007)。「全球民主動態調查」計畫–「亞洲民主動態調查」:民主、治理與發展計畫。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國際合作研究計畫)。
朱雲漢(2009-2011)。2009年至2012年「選舉與民主化調查」三年期研究規劃。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推動規劃補助計畫)。
朱雲漢(2011-2013)。公民與民主鞏固:臺灣、東亞與全球比較分析–民主品質與民主支持。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一般研究計畫)。
朱雲漢(2015)。公民身份與民主支持:全球的考察。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特約研究計畫)。
朱雲漢(2016-2019)。二十一世紀民主發展的挑戰:透過亞洲民主動態調查與全球民主動態調查探索理論新境界。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學術攻頂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