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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是什麼?
電影《英雄》裡,梁朝偉飾演的殘劍在沙地上寫下「天下」,那一幕成為影迷與評論家爭論不休的焦點。有些人說,那是對暴政、專制的隱忍;另一些人說,那是和平的呼籲。
但若離開電影,轉向歷史脈絡,「天下」有著更複雜的含義。臺灣大學政治學系張登及教授透過中國古代外交思想與國際關係史的研究,揭示「天下」這個概念如何從理想秩序轉化為制度運作,並影響東亞數千年至今。
張登及研究西方國際關係理論、中國古代外交思想與國際關係史,揭示「天下」這個概念如何從理想秩序轉化為制度運作,並影響東亞數千年至今。
攝影/陳怡瑄
天下:從空間到秩序的概念
「自古至今『天下』這個詞被不斷使用,但這兩個字內涵卻極為複雜。它既是空間想像,也是中國古代政治哲學與外交制度的核心支柱。」張登及開門見山指出,日常生活裡口語經常使用的「天下之大」多半指涉一個物理空間,但在政治語境中,「天下」遠不止於此。
春秋戰國時期的「天下」,指的是周王分封的諸侯國總和。歷史學家甘懷真教授的研究指出,周朝時每個諸侯自稱「國」,而所有諸侯國的集合便是「天下」。到了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後,「天下」轉化為天子直接統治與冊封國家組成的體系的總和,而在這之外,則被稱為「化外之地、化外之民」。
然而,「天下」並不僅僅是地理範疇。它更是一套由理念、制度與權力結構共同支撐的秩序。「人類社會的秩序不同於自然界的生態平衡,因為人類社會秩序建立在理念的提煉、制度的保障,以及權力的支撐之上。像孔子的儒家思想若沒有制度載體,便只能停留於思想層次;而制度若缺乏權力的支持,也難以真正運作。」張登及強調有句話叫「徒法不足以自行」,就是理念、制度與權力之間的互補和抵消,構成了「天下秩序」的關鍵。
這種結構並非中國獨有。張登及以二戰後美國主導現代版本的「天下」國際秩序為例,說:「美國以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為理念,以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等組織為制度架構,再以北約等軍事力量為後盾。美國的理念得以制度化,制度又因美國優勢權力而具約束力,最終形成了能跨越國界、形塑世界的秩序,也被稱為『泛美和平』。」
名分與禮:外交關係的倫理化
中國古代外交的獨特之處,在於將國際關係納入倫理關係的框架。這種做法的核心是通過確立彼此的身分關係來規範互動,張登及指出這就是「名分」:「像是劉邦冊封諸子為王,劉備自稱漢室宗親,這都是在天下秩序中確立名分。所以就算曹操、袁紹瞧不起劉備的實力,表面上仍要尊重劉備的『皇叔』名分。」
中國古代外交通過確立彼此的身分關係規範互動。
圖片來源/chatgpt(AI). Prompt: An oil painting depicting Ancient Han Dynasty where a nomad nobel in Hu clothing greeting a Han’s official. They bow to each other in a gesture of diplomatic friendship.
而且「名分關係」不僅規範國內政治,更延伸到對外關係。
最典型的例子是「和親制度」。漢朝初年,劉邦被匈奴圍困在白登,謀士陸賈建議和親處理與匈奴的關係:「嫁公主給單于,將來公主的孩子當上單于之後,同時也是漢朝的外孫,天下哪有外孫打外公的道理?」
唐朝文成公主入藏、宋遼澶淵之盟約為兄弟,都是這種思維的體現。張登及特別提到宋遼關係:「雙方都是皇帝,而且又約為兄弟的情況下。年紀大的皇帝是兄,有朝一日兄長過世了,繼承人就要叫對方叔叔了。」這種安排看似繁瑣,實則巧妙地處理了對等關係中的禮儀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做法並非東方獨有。張登及提到,維多利亞女王被稱為「歐洲的祖母」,正是因為歐洲王室通婚密切,通過姻親關係有助維持和平。差別在於,中國將這種關係制度化,並嵌入了儒家的倫理體系。
中國古代將國際關係倫理化,以名分確立了關係,然而,僅靠名分與禮並不足以支撐長期統治,如何將這種倫理秩序轉化為實際的制度?歷代王朝主要採用兩種模式:直接統治的「郡縣」,或保留自治的「冊封」。
郡縣與冊封:名分秩序的制度化
中國在周朝的時代,天下由諸侯分封而治,各自擁有一定自主權。到秦始皇統一六國後,廢除了分封制,改由中央直接派遣官員治理地方,這就是「郡縣制」。它意味著某地完全納入中央的行政體系,成為「國家之內」。相對地,「冊封制」對外宣告某地承認天子的地位,並以進貢、朝拜維繫關係,但地方實際上仍保有相當的自治空間,僅延續了名分體系。
張登及以朝鮮半島為例:「漢武帝曾在朝鮮北部設立樂浪、玄菟、真番、臨屯等四郡,以郡縣制直接治理;但自魏晉以後,中國王朝逐漸放棄直接在朝鮮半島設郡縣,而改以冊封的方式承認當地政權。半島『漢四郡』幾經易手,魏晉以後逐漸為高句麗所治理。隋、唐多次遠征高句麗失敗後,中國朝廷便冊封高句麗的君主為王,透過名分維繫關係,不再試圖納入中央行政體系。」
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甚至劃定朝鮮為「不征之國」,只要朝鮮政權定期朝貢、承認名分,中國便不會再訴諸武力、企圖兼併。顯見中國與朝鮮半島歷史的趨勢是冊封逐漸固化、郡縣逐漸退出。
冊封象徵承認「天下」中的名分,維持關係而不干預內政;郡縣則意味著全面接管,把「天下之外」轉化為「國家之內」。歷代決策的關鍵,在於距離遠近、治理成本、以及該地是否威脅王朝合法性。圖為漢武帝在公元前108年前後設置的漢四郡(樂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及臨屯郡)位置,直到4世紀初逐漸被高句麗完全統轄。
圖片來源/wikipedia
四種天下類型
除了具體的制度選擇,張登及在整理中國歷代的外交案例後,以更宏觀的視角提出「四種天下類型」的理論。他認為,中國外交關係史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個是主導國的實力強或弱,另一個是它對外來文明的態度是包容還是排斥。這兩個面向的交叉,就能組成四種不同的天下樣貌。
當一個國家強大,又願意接納外來文化時,就會形成「漢胡天下」。盛唐就是典型例子。當時的長安城不僅是中國的政治中心,也是多元文化的舞台:胡人舞蹈、波斯音樂、粟特商隊都在這裡交織。包括《長安三萬里》、《長安的荔枝》等最近幾部改編唐玄宗時期故事的影視作品,生動呈現了當時「漢胡天下」的樣貌。
但如果這個實力強勁的國家排斥外來文化,就是「中國天下」。明朝強調「華夷之辨」,要求周邊國家按照朝貢制度來承認中國的地位,但文化上卻相當自我中心,對來自游牧或海上的外來之人與事,相當警惕。
當主導國比較弱,但希望吸收外來文化來壯大自己時,就會出現「戰國天下」。春秋戰國就是如此,各國彼此交戰,卻又互相學習、模仿別人的兵法和制度,因此包括孔子在內的各國學者與謀士,可以周遊各國提出建言。秦國宰相李斯曾有一篇大家熟悉的名作《諫逐客書》,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最後,如果一個國家既弱小,又排斥外來文明,它對外國的態度就是「列國天下」。這樣的天下缺乏統合力,大家既不強大,又不合作。中國歷史上一些王朝衰落、天下分裂的時期,就是這種局面。
張登及提出「四種天下類型」。
製表/Napkin
唐朝:多元開放的天下典範
開放包容的天下帶來了文化的繁榮。張登及認為,唐朝代表了中國歷史上最具開放性的天下秩序。這種開放性,源自隋唐統治集團──史學家陳寅恪稱之為「關隴集團」──的特殊背景。他進一步解釋:「隋唐皇室本身就有濃厚的胡漢混血,楊堅、李淵的家族都與鮮卑貴族通婚,這很可能使他們對多元文化有天然的包容性。李白或許正得益於這個豪放的時代與自己的文化混血,詩風才會如此瑰麗奔放。」
然而,這種開放性在安史之亂後急速收縮。
安祿山本人也是胡漢混血的象徵,他受寵於唐玄宗,擔任節度使(相當於軍區司令),最終叛亂,導致兩京淪陷、人口大量流離、皇帝出逃,幾乎顛覆了盛唐秩序。此後朝代的讀書人普遍把「外來者」與戰亂聯繫起來。於是,中唐文人如韓愈、柳宗元便轉向強調儒家正統,到宋、明更以「華夷之辨」與外來文化劃清界線。
張登及指出,這並非偶然,而是天下觀由「複合包容」轉向「嚴防排斥」的轉折,直接改變了政策選擇,並最終影響中國封建時代後來的走向。
「天下的樣貌不只由國力決定,更看主導國的『文明態度』。例如美國在戰後就像盛唐的漢胡天下,強大且包容,歡迎全世界精英。反之,若國家走向強大卻排斥外來元素,就會從開放包容的天下轉為封閉排斥的天下。天下正是在這兩種因素交織下,不斷變化。」
張登及強調,天下一旦由「複合包容」轉向「嚴防排斥」,政策選擇隨之改變。從春秋戰國到明清,從冊封朝貢到郡縣直轄,天下秩序歷經多次轉型。每一次轉型,都映照出權力格局的浮動、文明理念的更替,以及統治者對名分與關係的精算。
攝影/陳怡瑄
從天下到現代──歷史的回聲
「我們探討天下觀,不是要復古,而是要理解一種不同於西方主權國家體系的秩序想像。」張登及總結道:「這種想像曾塑造了東亞數千年的國際關係,直到今天仍未完全消失。」
他進一步強調,「天下」本質上是一個開放、未完成的動態關係:「人與人之間需要一種能把大家連在一起的架構,才能承載彼此的共存。如果說古代天下是以朝貢、冊封維繫,那麼在今天,我們面臨的則是如何在數位世界和多元社會中找到新的共識。如今人們身處網路世界,輿論場分裂,每個人都在不同的同溫層裡說話,要形成共識比過去更難。因此,重新去建構一套能讓人理解彼此、願意對話的語言和倫理,重新確認,甚至是欣賞彼此在可互相兼容的虛擬和實體空間中的關係,或許是回應時代『我們還能怎麼一起生活』的起點。」
換句話說,「天下」應該是一種允許差異、也能容納共存的秩序想像。它不必專屬於任何一個帝國,而可能屬於所有願意在世界中為自己、也為他人找到位置的人。
透過對「天下」的研究,張登及帶我們看見的不僅是過去,而是一種重新思考國際關係,甚至社會關係的可能性。在全球化與本土化交錯的今天,這種歷史視角顯得格外珍貴。
採訪撰文/張茵惠
攝影/陳怡瑄
編輯/張傑凱
張登及(2012)。古代中國對外關係:基礎概念的歷史探索及其理論意涵。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新進人員研究計畫)。
張登及(2013)。國家的現實與天下的想像:唐代與清代案例的理論意涵。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登及(2015)。在「國家」與「天下」之間:中國外交中羈縻政策的歷史探索與現代實踐。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登及(2016)。唐帝國與世界秩序:君臣策論中的天下觀類型學分析。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登及(2017)。隋唐時期的中國對外政策:古典現實主義與歷史社會學的案例分析。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登及(2019)。大國的區域戰略偏好:中國歷史案例的比較分析。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登及(2021)。冊封之vs.郡縣之:漢代至明代中國政權的朝鮮半島政策比較。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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