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真主帶進中國思想,政大蔡源林帶你認識「回儒」

政大宗教所蔡源林教授,畢生投入伊斯蘭教研究,揭開許多鮮為人知的在華伊斯蘭篇章。
攝影/林俊孝

伊斯蘭教,又稱回教,信仰真主「阿拉( الله‎)」,以穆罕默德為先知,約可分為「遜尼(أهل السنة‎)」及「什葉(شيعة‎)」兩大教派。教規除了一般人熟知的「不吃豬肉」、「每天必須禮拜五次」、「每年都有齋戒月」、「一生要朝拜一次麥加」之外,還有「禮拜時要唸清真言」、「周濟窮人」等。整體而言,穆斯林就是持守戒律、潔身自好的修行者。

然而在現代,由於中東連年的戰亂,世人眼中的穆斯林似乎與前述的面貌不太相符。政大宗教所蔡源林認為,會形成這樣的印象,除了非常複雜的歷史因緣、宗教因素和國際形勢,也跟西方學者在啟蒙運動後,以繁榮/落後、文明/野蠻、進步/反動、民主/封建、自由/專制、理性/迷信等二分法來研究、定義東方有關。伊斯蘭教與西方世界因有層層利害關係而衝突不斷,在媒體推波助瀾下,遂呈現這種單一而極端的面貌。

「至少在古代中國的教徒,就非常低調平和,」蔡源林說:「伊斯蘭教從唐朝就開始傳入,到清朝都擁有大量信眾,大多時候都與他人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不過相對來說,他們在中國有甚麼事跡?在文化方面有怎樣的成就?我們也不是很熟悉。」

特別是中東赫赫有名的「經學院」(其規模具備現代大學教育之雛形),在明代時就已有回儒開了「中土分校」──經堂。誰是「回儒」?經堂又是怎樣的學院?讓我們一探究竟。

知道嗎?在中東初具現代大學雛形的「經學院」,竟在明朝時期,於中華大地開了「中土分校」──經堂。圖為創建於859年,位於北非摩洛哥的卡魯因大學(Jāmi`at al-Qarawīī (改為”al-Qarawīyīn”)),為穆斯林世界領先的教育中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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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綢之路引進伊斯蘭教

唐宋時期,中國與阿拉伯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的密切往來,大批大食國的穆斯林商人經由海上絲路東來。宋代許多大城市,特別是長安、開封及東南沿海國際港市如泉州、廣州等,早有大批穆斯林居住,且建造清真寺供信徒禮拜。然而當時的大食人以蕃商、蕃客等身分居住中國,大部分無久居之意,因此還沒興辦教育的條件。

元朝時蒙古人西征,造成伊斯蘭政治中心崩解,社會失序、宗教文化模式亦劇烈轉型。許多波斯、阿拉伯及中亞各族人,為了躲避戰亂或蒙古軍隊的俘虜,紛紛來奔中國。因蒙古西征打通陸上絲路,各地穆斯林商賈來中國經商者比起唐宋時期更為普遍。各族穆斯林開始在此長期置產、定居,於是伊斯蘭教全面傳播開來。

蔡源林說:「元朝穆斯林很多,當時人們都稱呼他們回回,其實是『維吾爾』的轉音。明朝政府覺得兩個回是贅字,就叫他們『回民』。」

明朝在土木堡之變(1449年)後,國防政策上逐漸採取防禦性,以防蒙古人再度侵犯。明朝中葉後,又因日本及西洋海盜侵犯東南沿海地區,朝廷禁止境內百姓私自越界或出海與外人經商或旅行,並對外人入境者施以嚴格的檢查和監視。結果,原先活躍於路上及海上絲路的穆斯林,逐漸不再將中國南方各港口視為旅程的終點,轉而湧向東南亞。這使得中國境內的回民失去與祖國聯繫的機會,成為少數民族。國外穆斯林的文化輸入,從明朝中葉後完全喪失。

經過明朝的同化政策,回民逐漸採行漢人的習俗、服飾、建築及生活方式,使用漢名、漢語,學習儒家經典,還參加科舉當官。雖然他們對清真寺的產權、寺務,仍有自主管理權,宗教、社區領導的功能還在,卻漸漸失去使用母語(阿拉伯語與波斯語)的能力,信仰與實踐內涵也在消退中。對回民的有識之士而言,伊斯蘭的復振有其迫切性,於是逐漸發展出屬於中土的經堂教育。

伊斯蘭教經歷唐宋元的發展,但明朝從洪武到隆慶年間,實行了近200年的海禁政策,且愈往後愈嚴厲,導致回民對於語言理解、教義解讀遇上了挑戰,於是促使經堂教育發展。圖為明太祖朱元璋(1328年—13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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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堂教育的興起

源自中世紀前期伊斯蘭世界的經學院,是世界高等教育史上的里程碑,許多現代大學與研究所教育的制度和精神內涵,可溯源於伊斯蘭經學院。譬如:

  • 教育目的在培養維繫該社會之根本文化價值體系的知識菁英。
  • 教育內容在基礎階段是通才式的,而非專業式的。將人類知識全面性地分門、分科、分階段傳授。
  • 教學方法為課堂講授、學生記誦、問答討論、研習測驗、通過資格考獲得文憑。

年輕信徒想要深入研究伊斯蘭的兩大聖典《古蘭經(اَلْقُرآن‎)》和《聖訓(الحديث‎)》,律法及教義,立志成為講經說法的宗教學者,就必須進入學院接受教育。這套教育系統,是伊斯蘭正統信仰之護衛、傳播,以及學術傳承、發揚之命脈所繫。

經學院有完備的教育法規,有熱忱的王公大臣、地方富豪捐獻贊助,和一套完整的教學體系。課程把整體知識分為兩種:「宗教知識」和「理性知識」。宗教知識的分科如:古蘭經註學、古蘭誦經學、聖訓學、法理學、文法學、詞彙學、語形學、聲韻學、詩體學、阿拉伯部落史、阿拉伯族譜等。理性知識則包含哲學、數學、醫學、物理學、天文學等。堪稱聖俗的知識教育都相當完備。

儘管伊斯蘭傳入中國的歷史悠久,但一直到明朝才有大量關於經堂教育的文獻。明清時期的經堂,雖然基本學術架構與學科分類跟上述的經學院大同小異,但主要教學材料大多為中東、中亞穆斯林學者的著述,且經堂最初四代的門人,都遭遇缺乏適當入門教材、教師等問題。

蔡源林解釋他們的難處:「有些老師因為阿拉伯文和波斯文造詣不足,對原典意義都只能一知半解。靠著經堂學者苦讀,或聽到有來自西域的穆斯林學者,立即前往請益,以及後來中東的穆斯林不斷引進新的教材,水準才日漸提高。」

傳至第五代,出現了兩位天才學者常蘊華(1610年—1670年)、李延齡,遍歷大江南北尋訪名師學經,集各系名師大成。常蘊華波斯文造詣甚高,編寫了《波斯文法》。蔡源林笑道:「當時的人傳說,常蘊華閉門讀書的時候,經常有天使下凡指導,大家都認為他的學問是『仙學』。」經堂的教科書也編出來了,統稱《十三本經》(大部分是在中東或中亞經學院教育流傳甚廣的讀本,內容大致繼承中世紀後期伊斯蘭經學院教育的傳統),教學條件日漸完善。

回儒的思想成就

回儒的思想特色,在於融合伊斯蘭神學和宋明理學,對一神信仰、經典解讀都有其獨特觀點。圖為懷聖寺,始建於唐代,為中國現存最早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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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數代的培養,到了明末清初,出現了一群兼通中國三教經典及阿拉伯文和伊斯蘭經典的經堂學者,如:伍遵契(1598年—1698年)、舍蘊善(1634年—1710年)、王岱輿(1584年—1670年)、馬注(1640年—1711年)、劉智(1669年—1764年)等,寫出最具分量的中文譯作與著述。其中劉智是集大成者。將前輩的研究、翻譯、與儒釋道的對話,寫成《天方典禮擇要解》、《天方性理》、《天方至聖實錄年譜》。《天方性理》為伊斯蘭神學總論,用圖文互解方法呈現伊斯蘭形上學、宇宙論與人性論的體系,堪稱當中最深奧的曠世之作。

回儒的思想特色,主要是融合伊斯蘭神學與中國思想。比如當時中土不存在「絕對一神」的觀念,各家經常以「無」來指稱宇宙最高形上原理。劉智認為「無」固然符合真主「無可稱名」的特質,但也容易導致崇尚「虛無」。他認為,既然有真主之本體,那就是「實有」。真主體用不分,既真且幻,雖然無形,卻是無所不有,是更值得崇尚的形上實體。

王岱輿則根據《古蘭經》的說法,來理解《中庸》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他說真主創造人類時,就賦予人類「靈性」,並以一道「命令(amr)」注入人類始祖亞當,所以《中庸》所說的「天」就是「上帝」,「命」就是「命令」,「天命之謂性」,就是真主賜予人類的先天靈性。「命」使人有信仰與德性,「性」則等同於受造物的「生命原質」,使人有情感與慾望──用伊斯蘭的說法,來理解儒家的「性命」論。

換句話說,他們就是以「真主」取代「無」或「天」,來解釋中國思想。這種作法,既是融合,更是當時罕見的創新。然而,他們並沒有得到相應的迴響。因為穆斯林的海權時代早已結束,無法提供強勢的政治經濟力量給予中國穆斯林外援,使回儒孤掌難鳴,很難激盪出中、伊文明對話的思潮。

蔡源林感嘆:「伊斯蘭教義是用阿拉伯語和波斯語寫成的,劉智寫作時,很多重要術語都用音譯來翻譯,形成獨特的『經堂語』。但這也產生了阻隔,使教外人士難以理解和接受,因此在當時保守的思想界幾乎沒有任何回應。」

清朝中葉後,漢回關係惡化,爆發了乾隆年間的西北回變,擴大為漢回之間的武裝衝突。清廷武力鎮壓之下,劉智的著作宣揚「回教國王穆罕默德」,被官員指為「僭越」、「狂悖荒唐」,差點釀成對回民的文字獄。雖然因為乾隆(1736年-1796年)寬容而得以避免,但一波又一波的回民起義,一次又一次的血腥鎮壓,幾乎讓回民的學術傳統無以為繼。回民流離失所,清真寺與經堂頓成荒蕪,直到清朝滅亡都未能再恢復榮景。

蔡源林認為,回儒的經驗,帶給現代「文明衝突」重要的啟示:「真正的宗教對話,必須建立在相互真正理解的基礎之上。」這一點,還有待多元宗教教育往下一代紮根,創造對話所需要的多元價值和內在條件,才有解決衝突的可能。因為關鍵還是在於,人心的開放,以及能否自我轉化,進而達到互相接納與溝通。

蔡源林提醒,真正的宗教對話,必須建立在相互真正理解的基礎之上,才有機會解決當前不斷加劇的宗教、國際衝突。
攝影/W. Xiang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研究來源
蔡源林(2012)。中國穆斯林經學傳統的源流與轉化-以明清回儒文獻為中心。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蔡源林(2007)。劉智的比較宗教哲學體系之研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蔡源林(2005)。王岱輿「三一」論的宗教哲學分析──一個蘇非主義與宋明理學的創造性對話。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蔡源林(2000)。明清之際回族伊斯蘭學術思想發展的文化史考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