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力、感觸、情感,與斯賓諾莎:專訪中研院文哲所黃冠閔

在社群時代,我們的選擇究竟是出於理性,還是被環境塑造?
圖片來源/chatgpt(AI). Prompt: A surreal digital painting depicting people engrossed in social media, unaware of how it influences their emotions and thoughts.

當社群媒體的演算法決定你看到什麼,當大數據分析預測你的需求,當廣告精準投放到你的眼前,我們的「自由意志」或許只是對既定條件的反應。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認為,人類的行動並非來自真正的自由,而是由「必然性」所驅動——我們的思想與行為皆是因果鏈的結果。

例如,當你在網路查找「環保」的關鍵字,演算法可能會推送更多類似的內容到你的社群媒體,讓你覺得這個議題十分重要,甚至開始關注相關新聞,改變你的行為模式。相反地,如果你原本對某個社會議題並不在意,但卻不斷被演算法餵養相關資訊,最終也可能逐漸改變看法,甚至開始加入討論。這表明,我們的行為和思考,往往並非出於真正的「自由選擇」,而是受到外界資訊環境的塑造。

另外,你是否發現,越想控制情緒,反而越容易被它支配?壓抑憤怒並不會讓它消失,刻意讓自己快樂,也可能適得其反。而這正是斯賓諾莎在 17 世紀就提出的觀點,他認為,情感並非神秘的力量,而是特定條件下的必然結果。理解這點,或許能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自己——無論是在面對外界的資訊操控,還是應對內心的情緒波動時,都能更有意識地回應,而非被動地受制於環境。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黃冠閔指出,社會對於斯賓諾莎有一種通俗版本的認識,譬如強調「不哭不笑,只有理解」、「喜怒哀樂情緒變化皆是干擾,不被干擾才能獲得最高自由」,這些就是通俗版本的理解。然而,斯賓諾莎的討論層次不只如此。

奮力

對斯賓諾莎來說,欲望是人的本質。活著就有欲望,但欲望是什麼呢?黃冠閔指出,他傾向於用「奮力」來翻譯斯賓諾莎的特殊用語「effort」、「endeavor」,拉丁文寫作「conatus」。白話說,就是努力的意思。

「斯賓諾莎指出,人類有行為與動機,驅動自己前進。要保持活著的事實,需要『奮力』,人類意識到自己想活下去,想自我保存,這種本能就是欲望。」

然而活下去的欲望也不是完全沒有層次,黃冠閔舉例:雖然生存一定要吃東西,但人會故意吃不愛吃的東西嗎?而「奮力」在社群媒體時代可以表現得很極端。當一個人不斷看到IG上的健身達人分享肌肉和線條,他可能會共感,也想要鍛鍊身體,這是一種「奮力」的提升。另外,如果一個人總是看到別人炫耀奢華生活,而自己無法達成,這種比較可能會削弱他的「奮力」,甚至讓他變得焦慮或自卑。

因此,斯賓諾莎對於欲望涉及的行動能力還有兩種輔助性描述:幫助增加或阻礙增加,又再分為直接增加/減少,或者間接增加/減少,總共是四個層次。這些行為產生了一種動態模式,而情緒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反之相對的舉例是憂鬱症患者,由於極度悲傷的情緒,而讓活下去的行為動機減少了。斯賓諾莎認為,人最基本的情緒就是喜或悲,欲望交疊欲望,發展出其他所有情緒。

黃冠閔強調:「這些最基本的情感,我翻譯為感觸(affect),這正是何以我的計畫稱為『感觸論』。」

黃冠閔詮釋斯賓諾莎的思想,強調情感並非獨立於世界運作,而是個體與環境不斷交流、互動的結果。
攝影/馬藤萍

感觸

感觸是一種動態的過程,發生在人與人之間,而不是單獨存在於個體內部。我們的感受要麼來自外界的影響,要麼影響著別人,這種互動構成了我們情緒的本質。然而,在中文語境中,「情感」往往被理解為個人的內心狀態,彷彿它只是「我自己的事」,與外界無關。但黃冠閔詮釋斯賓諾莎的思想,強調情感並非獨立於世界運作,而是個體與環境不斷交流、互動的結果。

「每個人確實擁有自己的想法和觀念,但這些想法並非憑空誕生,而是受到身處環境的影響。我們每天接觸的人、觀看的資訊、社會氛圍,甚至過去的經驗,都在塑造我們的內心世界。因此,我們的感受並不是純粹主觀的,而是與他人、與社會密切相關。就像我們會因某人的言行而感動、憤怒或傷心,這些情緒本質上是互動的產物,而非孤立存在。 」

我們對家人、伴侶,經常也會有在短時間內產生愛恨變化,甚至難以分清自己真正感受的時刻。斯賓諾莎完全認識到這一點,並非輕易的告訴大家「放棄你的情緒」,黃冠閔認為:「有一句俗語是『越想越氣』,但為何人會『越想越氣』呢?我們跟另一個人產生衝突,但當下沒有爆發,帶著情緒進入下一個階段,事後回想覺得嚥不下這口氣。這股怨懟並未消失,反倒在心裡膨脹,帶著很強烈的想像,去擴張這些情緒,轉化成別的東西,有時候是自我感覺不良好,有時候是對他人感覺不良好。」

換句話說,我們的內心世界並不是封閉的,而是與外界緊密相連。因此,黃冠閔提到斯賓諾莎主張用某種方式來關注人本質上的欲望,應該擁抱在生命的各種場景中增加喜悅、增加人的活動力,喜悅的情緒能讓人更積極面對跟處理各種關係。

人類雖然貌似很有理性,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容易受情感和情緒所左右。人會跟自己過不去,跟其他人過不去,甚至就連養寵物,也可能跟寵物過不去。
圖片來源/unsplash

斯賓諾莎不會無視或壓抑情緒,而是回頭探問:「我為什麼會生氣?」「這種情緒來自何處?」同時,他也會追問:「我與他人的關係如何影響我的感受?」

「我們透過情感的想像與其他人產生關連,透過共同的貨幣、社會制度,以想像的共同體之姿一同生活,撐起了一個巨大的網絡,彼此受到廣義上的『情感』影響。」黃冠閔說,這些情感很多時候會表現成束縛,譬如婚姻的承諾,或是父母子女之間的義務等皆屬是。而且這些束縛受到社會和法律的承認,因此具有政治性與社會性的羈絆,斯賓諾莎清楚這一點,認為我們的感受並非孤立,而是在更大的關係網絡中運作。

個體與群體

斯賓諾莎認為每一個人都在努力活著,享有關於活著的自然權利,不能被輕易剝奪;無論是國家與社會群體,都應該促成自然權利的開展,否則無以為繼。

人不能獨活,個體彼此緊密相連,決非生存於真空之中,因此在各種網絡關係裡,才有「感觸」的作用。斯賓諾莎用「因果關係」描述網絡性的世界關係,雖然每天人與人的相逢看似既瑣碎又重複,但其實潛在著不斷創造嶄新聯繫的契機。

黃冠閔說:「理想狀態中,惡劣的關係應該要中斷,甚至進一步轉化成對彼此而言皆屬良善的關係。有能力的人能夠建立起更多利他的良善關係,舉例而言,教師與遇到瓶頸的學生、醫生與苦於病痛的患者、大眾運輸工具司機與亟欲抵達目的地的乘客,前者如果盡責且有能力,就能對後者完成階段目標產生偌大幫助。」

而這也是社群主義式的斯賓諾莎思想的解釋,相對於個人自由主義式的詮釋觀點,黃冠閔自承傾向社群主義的解釋:「斯賓諾莎本身是個巨大的文本,因此可以有不同切入點,不同詮釋空間。就像黑格爾,有非常多詮釋的方法。我對斯賓諾莎的詮釋比較不那麼偏向個人自由主義,可以算是一種相對比較獨特的觀點。」

黃冠閔表示,研究斯賓諾莎的主要原因雖說是對他的思想感興趣,但過程也是很大的自我挑戰:「一個研究哲學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開始要對自己提出什麼觀點負更大的責任,這是一個學也有涯,知也無涯的挑戰。」
攝影/馬藤萍

情感並不孤立

人有脆弱的一面,意味著力量的匱乏,但未必是基於天生能力不足,而是基於某種脈絡、某種外在條件、某種關係使然。但從斯賓諾莎處理脆弱、平等的角度去看,脆弱並不羞恥,但這份對脆弱的意識反而讓生活在其中的人更加敏銳。「承認自己的弱點而且善加利用,反而是最難的課題。」

這份敏銳,也同樣發生在我們對資訊環境的回應之中。當社群媒體成為影響情緒、欲望、甚至選擇的主要場域,人們的自由意志是否真能獨立於演算法之外?我們所相信的事物,會不會只是因為它被推送得夠多、夠有感染力?斯賓諾莎提醒我們,我們的情感不是孤立的,而是受到環境與因果鏈的影響,理解這點,才能擁有真正的行動力與自由。

例如,社群媒體上的爭論往往讓人「越想越氣」,負面情緒在回應、轉發、留言中不斷擴大,最終形塑我們對世界的理解。然而,情緒可以被環境放大,也可以透過理解來轉化。如果能在情緒湧現時,反思它的來源——「這是我的真實情緒,還是來自外部資訊的推動?」——那麼,我們就能更有意識地選擇如何回應,而非單純被動接受外在的操控。

面對自己真實的情緒而且運用到良善的地方,才是強大的力量。黃冠閔強調,斯賓諾莎的哲學提醒我們,在情緒與資訊環境影響下,真正的自由來自理解與反思,而非盲目地順從外部世界。在資訊爆炸的時代,這種平衡尤為重要。

我們的欲望與情緒,並不是單純來自個人,而是與社會環境互動的結果。強調斯賓諾莎的哲學提醒我們,真正的自由來自理解與反思。圖為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斯賓諾莎雕像,上面刻有「國家的目標是自由」(The objective of the state is freedom)等字。
圖片來源/unsplash

採訪撰文/張純昌、張茵惠
攝影/馬藤萍
編輯/張傑凱

研究來源:
黃冠閔(2015)。重新標定史賓諾沙:想像的問題化。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黃冠閔(2019)。倫理與政治:斯賓諾莎的自由觀。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