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語臺灣?中教大洪惟仁的臺灣方言之旅

走進臺中教育大學臺灣語文學系退休教授洪惟仁的「治言齋」——意思是「研究語言學的書房」——也是接下來他要為我們講故事的地方。

臺灣是個多民族、多語言國家。在漢語系中,除了作為主要語言、使用最廣泛的華語外,還有許多本土語言,包含了閩南語和客語等。另有十五種南島語,其下各有許多方言,甚至現了世界上唯一的日語客里謳(南島語和日語的混合語)。

放眼世界,各語種在地理上的分布狀況、語種之間的互動關係,一直是語言學研究上重要的課題。因此,生在這座擁有複雜、多樣化語種的語言博物館,洪惟仁畢生的志業是用地圖把它呈現出來、紀錄下來,建立屬於臺灣的地理語言學(Language geography)。

臺中教育大學臺灣語文學系洪惟仁教授
拍攝/古佳立

「語言學」的不歸路

出生嘉義新港鄉的洪惟仁,從小接觸漳州腔閩南語。國中時舉家移居萬里,在基隆就學,發現自身所講的閩南語口音和同學們不大相同,促使他對語言的差異性產生濃厚興趣。「班上的同學來自基隆市和金山、萬里等不同地區,不同地方的腔調不太一樣。而我的南部口音,卻被同學笑說是『下港腔』。」

進入高中,在一次自由命題的作文課堂中,洪惟仁洋洋灑灑寫下了一篇名為〈臺語的音韻系統〉的文章而受到國文老師讚賞,並鼓勵他考中文系,終於以系狀元考上中國文化學院(後改制為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

洪惟仁大一時聽說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有一位留美歸國任教的鍾露昇教授正在研究臺語,於是扣門拜師,旁聽了鍾教授的所有課程,學到了結構語言學與音韻學、語音學等知識。在鍾教授的引領下,洪惟仁與當時仍是博士生的著名美國漢學家羅杰瑞(Jerry Norman)一起從事南島語以及閩北語的語言調查,為他日後的田野調查打下基礎。

大學畢業後,洪惟仁進師大研究所完成碩士學位。然而,1973年,才剛畢業的洪惟仁便因「預備叛亂罪」被判十年徒刑,直到蔣介石去世大赦才提早出獄。算了一算,他說自己唱了6年8個月的《綠島小夜曲》。突如其來的人生插曲改變了洪惟仁的命運,卻不曾令他忘記臺灣語言研究的志向。

獄中期間,洪惟仁意外拓展了自己的「聽野」,他耳聞了獄友們來自中國各地的閩南方言(有惠安、漳州和廈門等)。儘管當時無法進行系統性的調查,但他仍默默記下各地閩南語的方言特徵,以待日後展開研究。

1979年出獄後,洪惟仁研讀了前人的韻書、辭典及相關著作後,1985年決定開始全臺方言之旅,展開自己的方言調查。「由於親戚朋友遍布全臺,我便常藉口看他們,一住就是好幾天。讓他們帶我走訪各地,進行語言調查。」1992年出版的代表作《臺灣方言之旅》,便是在那段時間的研究成果。

「許多人以為閩南語研究是戰後才開始,但早在日治時期,就有日本人在臺進行考察,甚至以假名拼音紀錄閩南語。『臺灣語言學之父』小川尚義便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拍攝/古佳立

全臺走透透的經歷,也讓洪惟仁養成「聽音斷鄉」的特別技能——憑藉說話者的口音與用詞,便可推斷對方來自哪裡。他分享道:「有次,一位律師上門來尋求協助。他的當事人被控犯下一樁搶劫案,而被害人指出搶嫌說話帶有『鹿港腔』,但他的當事人是宜蘭人。所以想拜託我作證,操持『宜蘭腔』的人不可能講『鹿港腔』。」

到了庭上,法官卻認為口音可以模仿。但洪惟仁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方言特有的腔調與字詞使用,是無法輕易模倣的。」洪惟仁的見解並未被採納,那位當事人仍被判了刑。他感到遺憾,方言學是科學的專業知識,應受到更大的尊重。

臺灣語言品種的多樣

洪惟仁關心不同方言的差異與不同語種的分布,從而了解它們的來龍去脈。「語言學是一門關於人類語言的科學,涉及語言形式、文化、社會和地理的關係。可惜『語言地理學』卻是一門邊緣學科。」

「二十世紀是語言學蓬勃發展的時代,理論和研究日新月異,但地理語言學的發展仍舊有限。部分是語言地圖的繪製得耗費龐大的時間、經費和人力。除了大量的田野考察工作,還要有合理的解釋,建構系統性的論述。也因此地理語言學研究被視為成本效益低的投資,因而很少人願意投入。」

《臺灣社會語言地理學研究》是洪惟仁從事臺灣語言研究的集大成。深入全臺灣各縣市、鄉鎮與村落進行方言調查,歸納各語種分類、分布區域,並利用GIS技術繪製地圖。
拍攝/古佳立

不過,洪惟仁認為臺灣是個語言博物館,是從事地理語言學研究的絕佳場域。

臺灣本是南島語系的一部分。四百年來,不同方言的漢族自福建、廣東一帶移民至此,並造成了原住民的語言存亡危機。然而,不同原籍的漢族之間也錯雜而居,出現了語言競爭、方言重整,再加上歷經不同政權(荷蘭、鄭王朝、滿清、日本、中華民國)的統治。致使臺灣的族群不僅複雜,語言地盤與語言形式的變化也相當快速。

舉例來說,我們都知道在「華語」成為官方、主流語言以前,閩南語是臺灣的共通語,也因此影響了其他語言的發展。例如福建客語被閩南語同化的現象就是明顯的例子,平時常聽到所謂「福佬客」或「鶴佬客」,即是指講閩南語的客家人。

儘管現在許多只會說閩南語的鶴佬客缺乏客家意識。不過,其閩南語還保有一些音韻、詞彙上的特色,那又如何辨別?洪惟仁笑著說「你就問他怎麼叫家裡的人?」

在「親屬稱謂」上,鶴佬客的閩南語還保存了一點客語的底層特色。例如:稱伯父是「阿伯 a-pâ」、稱伯母是「阿咪 a-mi」、稱叔叔是「阿叔 a-sû」、稱嬸嬸是「阿嬸 a-sím」等。在桃園八德、彰化永靖和員林一帶,雲林縣大西螺和大埤鄉等客家地區,都有機會聽到這樣的說法。

此外,閩南語本身也因各地區腔調的不同,在同一個字詞上的說法也存在差異。「臺灣的閩南語是漳、泉腔的混合方言,俗稱『漳泉濫』(Tsiang-Tsuân-lām)。因為兩族群接觸頻繁,漳、泉方言相互影響、融合,各自都失去部分原鄉的音韻特色,而產生了漳泉混合腔。」

洪惟仁分享了一個很常見的用詞「煮飯」。泉州腔是「tsír-pn̄g」,在鹿港、三峽與金門等地區的人會這麼說;而漳州腔唸作「tsí-puīnn」,是宜蘭的腔調。但有一個更普遍的說法「tsú-pn̄g」便是所謂的混合腔:「tsú」源自漳東腔,「pn̄g」則是泉州腔。

臺灣語言分布圖(《臺灣語言地圖集》,頁52)。
圖片提供/洪惟仁

儘管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只是洪惟仁也感概道:「隨著各區域人口的快速流動,許多原先作為特定方言的『優勢區』成了『混雜區』。加上現在年輕人很少講閩南語、客語等原生家庭的方言,一些能探究原鄉語種的傳統信息也不多了。」

臺灣的「語言洪水」

明清時期,移入漢人對原住民語的排擠、同化,致使今天臺灣南島語殘存於高山、蘭嶼與花東偏遠地區。到了日治時期,則有日語教育,皇民化運動,企圖消滅臺灣本土語言;戰後國民政府強勢的「國語運動」,更是讓華語取代閩南語成為臺灣的共通語,而本土語言岌岌可危。這些都是「語言洪水」的沖積效應。

為防止方言的消失,行政院在2019年頒布了《國家語言發展法》。這是好事,洪惟仁當然希望本土語言永存,但是徒法不足以自行,還有許多努力的空間。而2001年啟動的本土語言教學統一教材,反倒可能扼殺了臺灣語言的多樣性。

舉例來說,目前推行族語教學所使用的閩南語教材,只是反映了臺灣普通腔,而現場教學並未同時兼顧方言。這種方式有好有壞:好處是將普通腔標準化,使確實需要制訂標準拼音、標準書寫系統,臺語教學容易推動,提升臺語文化;壞處是因忽略了方言的地域特色,抹殺了方言的多樣性。洪惟仁認為理想的族語教學必須兼顧語言標準化與方言保存。

目前學校本土語言教學採用的坊間出版品等,皆採用教育部的線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所載的「臺灣普通腔」,該辭典雖然也附錄了一些方言,但基本上不用於教學參考。

洪惟仁解釋說:「『臺灣普通腔』萌芽於日治時期的縱貫鐵路開通,以及留聲機、廣播電臺的興盛;戰後,交通、廣播、電視更加發達,加上都市化人群混居、臺語影視作品流通、學生跨區就學等。隨著各地閩南方言在臺灣島上如洪水般『流動』,最終融合成臺灣的普通腔。」

反觀客語,在臺灣的客家族群仍相對集中,競爭或融合,只侷限於特定區域,並未產生「臺灣客語普通腔」。因此,針對客語的相關推行政策,仍較好地保存了主要的六大腔調(南四縣、北四縣、海陸、東勢、詔安、饒平);但拼音不一致,也可能阻礙客語標準化。

「臺灣任何方言聚落,都已不是原鄉某一個方言的複製,都是融合的新方言品種,同時因為華語的洪水效應,大部分的臺灣人都成了『雙語者』——講華語也說方言。在可預見的未來,華語可能取而代語言,成為實質上的本土語言,屆時臺灣的語言地圖再將變色。」

臺灣本土語言的半壁江山已經淪陷。其中南島語區、花東區、北部最嚴重(《臺灣語言地圖集》,頁56
圖片提供/洪惟仁

因此,洪惟仁將臺灣視為一個「語言生態圈」,他主張我們應盡可能地去保存臺灣語言的多樣性。

「老實說,就算閩南語、客語、南島語全都消失了,臺灣人也不會變成啞巴。然而,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族群認同的標志。語言的消失意味著族群、文化的滅絕,任何統治者都沒有權利做這樣失德的事。」

 

採訪撰稿/劉勁甫
攝影/古佳立
編輯/馬藤萍

 

研究來源
洪惟仁(2019)。《閩南地區方言地圖集》之寫作計畫。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學術性專書寫作計畫)。
洪惟仁(2011)。《台灣語言地圖集》之寫作計畫。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學術性專書寫作計畫)。
洪惟仁(1992)。《臺灣方言之旅》。臺北市:前衛出版社。2010年修訂三版。
洪惟仁(2019)。《臺灣語言的分類與分區:理論與方法》。臺北市:前衛出版社。
洪惟仁(2019)。《臺灣語言地圖集》。臺北市:前衛出版社。前衛出版社。
洪惟仁(2023)。《閩南地區方言地圖集》。臺北市:台灣語文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