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喜馬拉雅山的雪地上,一支沉默的隊伍正艱難前行。
1萬3千名藏人跟隨第十四世達賴喇嘛,翻越世界屋脊,離開他們世代居住的家園,踏上未知的流亡之路。接下來的幾年裡,數萬藏人陸續加入這場漫長的遷徙,分散到印度、尼泊爾、不丹等鄰國,尋求一片安身之地。
這段歷史,如今已被許多人知曉。但鮮少人注意到的是:藏人沒有停留在「難民」的角色裡。他們不僅僅是被動接受援助,反而在異國的土地上,用雙手創造出一套獨特的生存策略,甚至成為當地經濟的重要推手。
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潘美玲教授說:「藏人在印度和尼泊爾等國,從最初依靠接收國安置的過渡階段,到逐漸建立自給自足的社會與經濟體系,並在市場中持續實踐『西藏意識』(Tibetanness),是我非常關注的一環,我想打破難民的受難印象。」
做為經濟社會學學者,相較於更多人關注藏人流亡的政治面向,潘美玲則將目光放在了他們的生存與生計,探討藏人在經濟領域的發展。
攝影/陳怡瑄
「在流亡的初期,和許多國家的難民一樣,藏人沒有太多選擇,無論僧俗貴賤都需要投入苦力工作,依靠微薄的薪資和當地政府配給的少量食物生活。」不過20多年前,潘美玲在臺灣西藏交流基金會的協助下,首次走進印度的藏人社區。她驚訝地發現,藏人攤販在市場上賣的毛衣,竟成為當地人爭相購買的熱門商品。「他們不是被動等待援助,而是主動尋找機會。」這個發現,點燃了她對藏人經濟體系的好奇。
經過多年田野調查,潘美玲逐漸拼湊出藏人流亡社會的經濟版圖。其中,「印度的冬季毛衣貿易」和「尼泊爾的西藏地毯出口」,成為最具代表性的兩大產業。
這些產業不僅養活了流亡藏人社群,更讓「西藏製造」成為國際市場上的獨特品牌。藏人沒有讓流亡定義自己,反而在異鄉的土地上,織出了一條回家的路。
印度的西藏毛衣市場「不二價」
在印度冬季的市集裡,一排排帆布搭建的簡易棚子下,藏人攤位總是特別顯眼。他們巧妙運用五色風馬旗、八吉祥等傳統圖樣點綴,旗幟隨風飄揚,色彩鮮明,即便身處異鄉,也處處流露著濃郁的西藏風情。
印度毛衣市場。
照片來源/潘美玲提供
這些熱銷的毛衣並非來自遙遠的西藏高原,也不是流亡藏人親手編織,而是他們從印度工廠批發而來。然而,奇特的是,儘管印度本地商家也販售類似商品,顧客卻更青睞在藏人攤位前駐足。這背後的原因,除了藏人堅守的誠信和對品質的嚴格把關,更交織著當地人對藏人難民身分的同情,共同成就了這道印度市場上獨特的「西藏風景」。
在潘美玲實際走訪的西藏市場(Tibetan Market),藏人租賃的臨時住處即使簡陋,仍會空出一角擺放達賴喇嘛或上師的照片,以及念珠、轉經輪等宗教物品。這個宗教角落不僅是藏人冬季離家多月的心靈寄託,也提醒他們恪守佛教的經濟倫理——誠實、不說謊、不貪婪。
藏傳佛教的理念,深刻影響著藏人的商業行為。在某些西藏市場,毛衣商們甚至會組成協會,共同制定價格標準、銷售守則與輪值制度。他們會輪流使用熱門攤位,甚至對生意較好的攤位實施配額管制,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價格戰和內部惡性競爭破壞族群和諧。對藏人而言,不追求快速致富,更不願因個人利益而損害集體關係。
「對一般商人來說,不打價格戰、不抬高價格給顧客議價空間,是很難理解的。」潘美玲提到,「但一位藏人攤販告訴我:『這和我們的信仰有關。達賴喇嘛教導我們要有信念,不說謊,做生意要心存善念。』」
潘美玲認為這便是藏人信仰帶來了節制的力量,其所發展出的道德經濟,解決了他們在「宗教信仰」(不貪)和「經濟活動」(賺錢)上的矛盾,達到精神領袖達賴喇嘛對藏人所要求的誠實無欺,形成族群的良善形象。
此外,藏人將毛衣帶往各大城市販售的經營模式,也促成印度毛衣生產商(藏人稱之為lala,意近臺灣所謂的中小企業主)藉由藏人攤販銷售商品。長期生意往來之下,流亡藏人與lala之間建立起跨族群的深厚情誼。lala會在毛衣標籤上印製西藏的雪山獅子旗、「讓西藏自由」(Free Tibet)等英文標語,或贊助與藏人有關的活動。
「由此可見。」潘美玲說:「流亡印度的藏人並未出現『外來族群搶奪當地生計』的情況,雙方反而透過商業往來實踐了「印藏友誼」(Indo-Tibetan Friendship)。」
尼泊爾藏毯「織」出世界級品牌
相較於印度游擊式的攤販經濟,流亡至尼泊爾的藏人則走出一條更具規模的企業化道路:將西藏地毯出口歐美,打造出一門結合文化與產業的生計模式。
在流亡初期,藏人借助瑞士技術援助機構的支援,開始建立藏毯生產體系。這些藏毯融合西藏圖騰、宗教符號與細膩手工,逐漸在國際市場上展現獨特的文化價值。到1990年代,地毯出口甚至一度超越觀光業,成為尼泊爾最大的外匯收入來源,推動著國家整體經濟成長。
然而,潘美玲話鋒一轉提醒:「尼泊爾藏人當初順利起步的地毯產業,與當地經濟的互動,最終卻沒有像印度藏人那樣走向『共好』,反而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
隨著出口市場日益擴張,藏毯生產逐步融入尼泊爾整體經濟結構。藏人經營的工廠大量僱用當地尼泊爾工人,生產方式自手工轉為機械化,部分訂單甚至外包給尼泊爾本地工廠承製。產業在全球化浪潮下高速成長,卻也日漸遠離了當初保存西藏文化的初衷。
進入1990年代末,隨著尼泊爾人紛紛投入藏毯行業,市場逐漸出現生產過剩與價格競爭,再加上童工問題浮現,導致重視產品道德與文化特色的歐美客戶相繼撤單。2006年尼泊爾政體轉型為共和制,毛派政權的親中政策,更使流亡藏人的地毯產業雪上加霜。
儘管經歷高峰與衰退,藏人經營的西藏地毯業最終並未消失。許多藏人企業家選擇回歸初心,轉向手工編織與家庭工作坊模式,重新強調文化傳統,並朝向高端客製化市場轉型,重新吸引歐美訂單,並同步開拓中國市場。
流亡藏人製作的藏毯,竟然可以賣回中國?是的,你沒看錯!潘美玲指出,在中國生產的藏毯除了政治因素外,更多依靠機器取代人工,逐漸失去了手工編織的精緻傳統。反而是流亡到尼泊爾的藏人,回應了中國客戶對「正宗藏毯」的收藏需求。
儘管在尼泊爾生產的藏毯無法加上雪山獅子旗、自由西藏等標示,但另一方面,這些藏毯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文化特色,是印度的西藏毛衣所缺乏的優勢,藏毯本身就具有保存西藏傳統文化的意義,同樣是在實踐西藏意識。圖為藏人正在編織西藏地毯。
照片來源/潘美玲提供
韌性與難民
潘美玲強調,藏人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流亡歷程,不僅僅是一部政治、宗教與文化交織的故事,更是一段充滿經濟實踐的生命經驗。雖然以難民身分出發,他們卻不是被動等待援助的弱勢群體,而是一群在異地艱苦奮鬥、開拓新生的移動者。許多人不僅重建了自己的生計,甚至反過來促進了接收國的經濟發展,成為當地社會的一份子,在市場中形塑出既扎根在地、又維繫離散身份的藏人認同。
有別於在印藏人的道德經濟,尼泊爾藏人企業家賺取了大量財富,乍看違背了佛教徒不貪的經濟倫理,但他們透過出錢、出力幫助藏人的政治行動,積極投入高風險的西藏志業,為其財富積累提供了正當性,同時也表達了對西藏流亡政府及流亡藏人身分的認同。
「難民這個身分,在藏人身上,有著不同的面貌。」潘美玲另外分享了自己研究過程中的一段插曲:「當我申請研究計畫時,依照制度規定,只要研究涉及難民議題,就必須將研究對象歸類為易受傷害(Vulnerable)族群。但我的研究重點,正是他們的生存策略與堅韌行動,目的就是要說明他們並不是易受傷害者。如果照規定勾選,不就違背了我研究的核心立場嗎?」
儘管經過多次溝通,最終仍無法改變行政規定,潘美玲只能在計畫書中特別註明,這項分類並不符合她的判斷。她堅持認為,這些流亡的藏人,正是憑藉著令人敬佩的韌性,在流亡歲月中撐起了屬於自己的生存空間。
採訪撰文/李娉婷
攝影/陳怡瑄
編輯/張傑凱
潘美玲(2005、2006)。兼業式的族群經濟:南印度流亡藏人毛衣商的維生策略與剝削結構。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潘美玲(2007)。流離的道德經濟:流亡印度的藏人毛衣市場與協會。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潘美玲(2011)。尼泊爾西藏難民地毯產業的發展:難民經濟的典範?。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潘美玲(2012)。西藏難民地毯產業:合作經濟與企業經營的類型比較。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潘美玲(2014)。層級化的難民:印度與尼泊爾流亡藏人的身份差異與經濟機會。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潘美玲(2018)。神聖的退位?:民主化之後西藏流亡政府的經濟生存策略。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