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竟能祈雨、治病,成為聖人? 中研院呂妙芬帶你認識你所不知道的《孝經》

呂妙芬原本就讀清大物理系,由於對人文學科的喜愛和關懷,她經常到臺大中文系聽課,後來乾脆插班考上大學部,碩班還做了宋明理學研究。理學家們對「成聖」的追求,以及他們曾出入佛教和道教,卻始終堅持自己是儒者,這種近乎宗教式的執著,讓身為基督徒的她深感好奇。
攝影/林俊孝 

古代中國是宗法社會,「孝道」是社會和政治的核心價值,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真理;而《孝經》據說是孔子所述,因此在歷代一直深受重視。不但被列入十三經,唐朝之後更是科舉考試書籍。

在歷史上,人們對待、閱讀《孝經》的方式非常多元。《孝經》是教「孝」的經典,連佛教、道教、及其他民間教派都非常重視。這本書除了受到儒家和官方的崇奉,在民間也被神聖化,發展到後來,不但有人相信它可以祈雨、治病,甚至因為「天和人是大父母與子女」的信念,而相信孝的「心法」可以使人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但這麼重要的一本書,在明代卻沒落了,讓許多士人非常憂心,發起了復興《孝經》的運動。為何會有這樣的演變?為何《孝經》在明代受到這般重視?這是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呂妙芬在《孝治天下:孝經與近世中國的政治與文化》一書中,所探討的議題。

儒家為何要祭拜聖賢

宋明理學相信天理內在於人性,並主張人應當在人倫日常中,通過孝弟等倫理實踐,成為聖人。圖為孔子將釋迦牟尼遞予老子。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宋明的儒學家,相信天理內在於人性,主張人應當通過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等日常的倫理實踐,成為聖人。明代思想家王陽明提倡「心即理」、「致良知」,弟子眾多,造成「心學」盛行。當時大多數儒者都有學聖、成聖的渴望,不但日常處事、操守處處學聖,甚至文獻中也多有記載聖賢之靈來到夢中啟迪的故事。比如:魏象樞(1617-1687)曾經夢到子思、孟子來指點學說精義;方良永(1461-1527)夢見朱熹要他好好學習;涂宗濬(1550-1621)夢到孔子教他《大學》,醒來之後,不但洞悉《大學》古意,連術數、兵陣之學都有所長進。

明代人尊敬儒家聖賢,不但士大夫、儒生在孔廟、鄉賢祠、學校和書院施行祭拜儀式,一般民間宗教也會奉祀,供百姓膜拜;或者轉變成行業神來祭祀,如:算盤業、說書業、教育業拜孔子,刻字業拜朱熹等等。

除了這些公共場合,士人也會在家裡敬拜聖賢。像老師去世後,奉祀其畫像、肖像(甚至外出時把塑像帶在身邊,按時禮拜),還有些則是為了立志學習聖賢而拜,如:清代讀書人勞史(1655-1713)因讀到《近思錄》深受感動,便在家中設香案,拜朱熹為師;清初的著名易學家刁包(1603-1669)讀《高子遺書》,感服高攀瓏的學問,於是設位祭拜。

呂妙芬解釋:「明清不少士人相信聖人的神靈不散,且聖人之心充滿宇宙、無所不在,真心學聖的人,就可以跟聖賢互相感通,即使不倚賴特定儀式也做得到。」

這樣的信仰,或多或少受佛、道影響,使得原本相對比較人文化的儒家,增添許多宗教氣息。這類具宗教性的儒學(或民間儒教)在明清時期日益普遍。民間儒教通常都有融會三教、相信人格神的特色,也十分重視孝道,許多關於《孝經》的靈驗故事,都與這樣的宗教信仰有關。

《孝經》的沒落與復興

作為十三經之一的《孝經》,在唐朝原本是科舉考試的必考書目,但宋朝歷經王安石變法後,將之排除在科舉之外,連重要的儒學家(如朱熹)也懷疑《孝經》是否真為聖人所著,使它在士人圈中被邊緣化,淪為「蒙書」(兒童啟蒙讀物)。

然而即便在蒙書市場,《孝經》也命運坎坷,一來難以跟《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這些更適合小孩閱讀的讀物競爭,二來又不像《日記故事》、《二十四孝》、《孝順事實》具故事性且生動感人,所以到了晚明,閱讀率更為低靡,幾乎快被世人所遺忘。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明儒對於這個現象相當憂慮,紛紛起身提倡《孝經》。這與當時地方宗族社會及心學的興盛有關。呂妙芬說:「心學家認為『孝』就是良知,儒家的聖賢都是孝子,所以對《孝經》又特別重視。」他們甚至主張《孝經》貫通六經大旨,是一切德性、教化的基礎,因此在儒書中最為重要。

於是從晚明到清初,不斷有士人上疏請朝廷重視《孝經》、歸回科舉考試書目。明朝儒學家們還大量蒐集、考訂《孝經》的各種版本,如:朱鴻的《孝經總類》、江元祚的《孝經大全》、呂維祺的《孝經大全》等,加以論述、出版推廣。在各種層面上,展開了《孝經》的復興運動。

《孝經》的神奇妙用

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一直是百姓的共同願望,圖中一人乘龍由天而降,為祈雨降福的情狀。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宋朝李公麟《為霖圖》。局部。

根據歷史文獻可發現,明人認為《孝經》不但有很重要的政教功能,而且孝德可以感通神明,產生神奇的作用。

這一類《孝經》靈驗的故事在魏晉南北朝時已有不少記載,例如,南朝文人徐份(549-570),父親病重,藥石罔效,他燒香涕泣,跪誦《孝經》三天三夜,父親的病竟豁然而愈。晚明時又出現不少靈驗的故事,虞淳熙(1553-1621)還蒐集編成《孝經集靈》。晚明也有以《孝經》祈雨的事例,如廣東旱災,府縣祈雨無效,就請了孝德著稱的潘平格(1610-1677)過來。潘平格登臺伏地,在烈日中誦唸《孝經》,登時「大雨如注」。

《孝經》可以祈雨、治病,這與道士的法術簡直沒甚麼兩樣了。呂妙芬表示:「許多明清儒者對《孝經》思想和實踐,受到佛、道很大的影響,往往帶有很強烈的宗教性。」

這樣的宗教性,不僅是一種靈驗現象,而且成為思想哲學。比如明朝士大夫虞淳熙認為,「孝」生天、生地、生人,是宇宙創生的源頭,不僅是子女對待父母應有的態度,更是所有自然與人事的應然規範。聖賢之學的要旨就是孝,因此他以孝為基準,規劃出古代聖賢代代相傳的學統圖。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至於要怎樣修成聖賢呢?虞淳熙認為能以「至孝」感通神明,就是最高境界,人人心中有良知,只要透過愛敬的「全孝心法」,齋戒修心,就可以成為聖賢!

明朝文人楊起元(1547-1599)的〈誦孝經觀〉,則是融合佛教的觀想、道教修持、以及泰州學派思想的儀式。儀式開始,先對北方朝拜,然後進入觀想。首先要觀想回到孩提時期,與父母最自然天成的愛親之情;接著要觀想回到呱呱墜地時的光景;最後,要觀想回到母胎中,與母親共同呼吸的光景。

為甚麼要這麼做呢?楊起元認為回到孩提時期,便沒有太多思慮跟私慾,最不虛偽、也最接近人的本來面目;其次,呱呱墜地時對母親的愛,是最自然天成、無私無偽的愛,因此〈誦孝經觀〉的第一步,就是要帶人回到自己良知的本來面目。

至於回想母胎光景,則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完全依存於母親,而母親的呼吸又與天地之氣相貫通,因此自己的存在,可以往上層層推想,推到始祖,再推到天地大父母,而與「太虛」、「大化」合一。

楊起元認為回到孩提時期,便沒有太多思慮跟私慾,最不虛偽、也最接近人的本來面目,這是〈誦孝經觀〉的第一步。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元朝趙孟頫《書畫孝經》。局部。

這種實踐,明顯與佛教的《父母恩重難報經》的內容、或道教「胎息法」的修練工夫有關,有「三教融合」的色彩。但觀想的內容與思想,仍是以王陽明的良知學為基礎。因此最後〈誦孝經觀〉仍引導觀想者把自己想像成曾子,在孔子旁邊服侍,聽他傳授孝道。結束的讚語,也讓人體悟自己是聖學傳承的一份子,要達到儒家「明明德於天下」的理想。

由於士人的各種努力,以及社會對孝道與《孝經》的重視,因此到了清朝,順治皇帝終於將之重新納入科舉考試。《孝經》的影響力也一直延續到清末。

真假!?儒學跟天主教曾有過對話?

由《孝經》的復興運動、論述與實踐活動可知,明清儒者深受佛道的影響,發展出儒學獨特的宗教性。天主教耶穌會士晚明來到中國,不僅回應了儒學對於孝道的重視,也深入與中國傳統三教進行對話。呂妙芬認為,天主教對當時的儒學,應有相當的衝擊。

天主教的漢語文獻,如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的《天主實義》、畢方濟(Francesco Sambiasi, 1582-1649)的《靈言蠡勺》、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的《性學觕述》等,都以儒學的人性論語言和概念,來轉譯天主教的哲學。當時的士人正在反省修正宋明理學、佛教、道教,這些外來的思想,應提供了不少思想的養分。

「天主教進入中國後,不斷進行儒、耶之間的轉譯,期間所產生的思想激盪,都值得我們重視、反思。」呂妙芬認為,這種對話有如一股暗流,不容易辨識或論證,比如利瑪竇等耶穌會士帶入中國的上帝觀、「個體不朽」靈魂觀,都是中國本土沒有的概念;而他們批評宋明理學的鬼神觀、生死觀等,是否引發後續中國士人的討論?是否影響中國人的思考?都值得更多深入仔細的探討。

呂妙芬認為,天主教與清代儒學的對話,對思想史可能產生重要的影響,值得更多深入仔細的探討。
攝影/林俊孝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

研究來源
呂妙芬(2002-2004)。明代學術思想 明代學術思想研究計劃–《孝經》與晚明文化1/3-3/3。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呂妙芬(2005-2007)。轉型中明清學術思想研究–明清政治文化中的孝經論述及相關實踐(Ⅰ-Ⅲ)。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呂妙芬(2008)。孝治天下:孝經與明清的政治與文化。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呂妙芬(2017)。《成聖與家庭人倫:宗教對話脈絡下的明清之際儒學》。臺北:聯經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