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常習慣改變起:臺大呂紹理帶你了解日本政府如何用「稻米」和「時間」殖民控制臺灣

臺灣人的飯桌史上,曾有過兩種稻米:粳稻種的蓬萊米和秈稻種在來米,但你知道嗎?蓬萊米不但是日本殖民統治試圖「同化」被殖民者農業的研發品種,起初更不被臺灣人所歡迎。

蓬萊米最為人知的由來,是總督府農事試驗場技師磯永吉(1886-1972),在陽明山竹子湖培育出適合臺灣氣候的新品種稻米。直到今天,餐桌上香噴噴的白米飯,幾乎是蓬萊米或蓬萊米相關品系的稻米,成為臺灣飲食文化的特色。

粳稻(蓬萊米,圖左)與秈稻(在來米,圖右)。
圖片來源/wiki

可是較少人留意到,當初日本人培育蓬萊米的動機,包含育成符合日本人口味的稻米,都可能源於一種殖民控制的意圖。特別的是,蓬萊米育成後,日治時期臺灣大部分家庭仍吃著清代習慣的秈稻品種──在來米,過著好像平行於同一個時空的生活。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現在會習慣吃蓬萊米?我們又是如何受到殖民統治的影響?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呂紹理解析日治時期常民生活史,帶我們探究日本統治時期的歷史,是如何一點一滴改變我們的日常習慣?

呂紹理解析日治時期常民生活史,探究殖民政府如何控制被殖民者。
攝影/陳怡瑄

談日常習慣之前,得先知道「時間」是怎麼出現的?

歷史學家馬可・布洛克(Marc Bloch)曾指出「歷史是在時間中的人的科學」,呂紹理也表示,「時間」是歷史學最核心的概念,如今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時間觀念,其實是近百年前由日本殖民統治者影響臺灣的日常之一。

時間有著千變萬化的面貌,不過,我們對時間最熟悉的認識,是來自鐘錶上指針。回溯17世紀時,鐘錶被媲美為上帝創造宇宙般的高科技發明。不過儘管有了鐘錶,「時間」概念尚未完全走進人們的生活。直至1870年代,美國完成貫通東西兩岸的太平洋鐵道後,頻傳火車相撞意外,追究之後發現,問題出在沒有統一的標準時間來錯開、調度各站發車時間,才釀成重大的意外事故,此時人們意識到,必須建立一套系統,將紛亂的各個地方時(local time)加以標準化,才能解決此一問題,最後催生出今日吾人習以為常的「格林威治標準時間」(Greenwich Mean Time, GMT)制度。

1928年的世界時區地圖,由此可看到臺灣和日本分處不同時區。
圖片來源/Admiralty Navigation Manual Vol 1 ,1938

臺灣是在1920年代,透過日本殖民政府的推廣,慢慢接受GMT時間的概念。當時《臺灣日日新報》記載,臺灣與日本內地一同在六月十日慶祝「時的紀念日」,用意是要教導殖民地臺灣人守時觀念,培養上班、上課不可遲到的習慣,但仔細深究下去便會發現,「時間」與「現代性」息息相關。

呂紹理表示,現代性是一個範圍廣泛的框架,而時間是現代性框架中最重要的一項要素。不同民族國家走進現代過程中,吸納標準時間制度有著不同的速度,例如明治維新的日本迅速接納新制度,一併推廣給殖民地臺灣。

圖為1942年臺南州立嘉義農林學校校園一景,照片上方寫著「吃飯的通知」,學校以標準時間為基準,透過敲鐘通知吃飯時間。
圖片提供/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收藏《臺南州立嘉義農林學校第19屆畢業紀念冊(1942)》局部

「以往我們會以為,殖民政府對殖民地的控制力量很強大,但是就我得到的材料來看,即便到了戰後,臺灣農村家庭普遍沒有時鐘,表示仍有一部分人是生活在標準時間之外。直到1980年代以後,時鐘及手錶才廣泛地出現在臺灣人家庭中,此後『標準時間』才有較為全面的約束力可言。」

進一步來說,如何從時間的角度,來剖析臺灣日治時期的歷史呢?呂紹理說:「我們慣以為常的『時間』,其實可切分出三種形式:物理時間、社會時間以及生物時間。」

時間的三種形式

物理時間,如同精準的鐘錶所顯示的時、分、秒,將自然界即存在的時間,以公認的24小時制,換化成錶面的標準時間,每一個刻度的時間都是等量均質。社會時間,是社會制度所賦予的時間,例如工廠明訂的上下班時間,員工非得遵守,是具有約束力的時間。但是,等量的工作時間卻無法獲得等值的工資,制定上下班與休假時間的資方和政府也表現出控制時間所具有的權力,而同工不同酬和控制時間的權力,表現出相對於物理時間,社會時間充滿了相異與不均質的特性。

因此以標準化的物理時間來控制社會時間,通常會觀察到社會有反抗聲浪,像是明治時期的日本作家,會在作品中表明討厭適應新社會時間。「對社會時間的反抗,在殖民地臺灣的工運裡有不少要求工作8小時的呼籲,可惜文學作品較少提到。」

呂紹理說:「除了上述兩種時間之外,較特別的是農業領域的『生物時間』,來自植物本身的生理作用,例如農業技術利用植物的生長激素,調控作物的生長速度,便是操控生物時間的例子。」

時間的三種形式:物理時間、社會時間和生物時間。
繪圖/李昀

日本領有臺灣後,積極開發臺灣資源以挹注財政收入,殖民政府開始在臺灣建立一套農事試驗機構,進行品種引入與改良。試驗的重點,是廣泛收集全球各地可能適合於臺灣、且有經濟價值的作物進行試種。試驗時都要考慮播種、移植的時間與時機,播種移植的間距、田畦高度、日照程度、溫度濕度等條件,還要測試各作物對於肥料施用的適應性;另外臺灣的特殊氣候,以及微生物和蟲害,也可以觀察到有別於日本的植物病理。試驗栽培成功後再轉仲給臺灣農民,期待量產的經濟收益。

呂紹理強調:「這些過程看似輕巧,實則改變了臺灣農業活動中種籽的來源和管道。尤其是外來種的作物,農民必須透過殖民政府提供的技術和知識,才有辦法駕馭這些他們原本並不熟悉的作物。」藉由推廣有別於臺灣自明清以來習慣的農作物,日本政府改變和控制「生物時間」,是有特殊用意的。

藉由「時間」進行殖民控制

殖民政府在臺灣設立的農業試驗場,乍看是仿效歐美國家,以技術改良為名增進農業產量,「造福農村」,但仔細探討就會發現,農業試驗還具有幫助控制農業的特別作用。

「有殖民控制,便有相對應的抗爭發生。過往文協人士為蔗農抗議土地徵收、收購價格不公留下很多材料,但針對新品種抗爭的資料則相對少見。」呂紹理提及,他在寫《水螺響起》時,曾看過一段臺北第三高女學生的口述回憶:裕仁皇太子(昭和天皇)來臺灣時曾接見過她,並領有皇太子頒發的獎狀。數年後她祖父不願配合栽種新的蔗作品種,遭到警察毆打,皇太子的獎狀讓女學生的祖父免受牢獄之災。

由此可見農民對新品種其實是抗拒的,因為沒有人能保證種下去後,一定會收成,所以多數農民初期對新品種採取觀望的態度。這使得總督府不得不借助警察的力量,與技術人員一起強迫農民改種新品種,或以獎勵方式誘導農民栽種。

1925年落成,位於國立臺灣大學公館校區農場裡種子研究室現貌。日本殖民時期磯永吉教授即在此進行稻米培育的研究。
圖片來源/wiki

「站在農業技術觀點,蓬萊米是米作技術改良的成果,但追溯起蓬萊米育成的動機,其實是殖民政府設法培育出符合日本人口味的新品種,以解決其國內糧食不足的問題。」呂紹理說,臺灣人從清代以來習慣吃秈稻種,外型比較尖,口感較粉,被日人稱為「在來米」。日本人習慣吃的是粳稻種,外型較圓潤,口感較彈的「蓬萊米」,蓬萊米是自粳稻中,篩選培育出適應臺灣氣候的新品種,口感與滋味都跟在來米不同。

日治到戰後初期,臺灣曾一度恢復栽種秈稻,以便供應吃不習慣蓬萊米的外省人以及臺灣人所需。然而隨著1950年代與日本合作「肥料換穀政策」,蓬萊米再度成為熱銷日本賺取外匯的商品,產量日趨升高。1960年代後,日本進口價格較廉的東南亞秈稻,臺灣失去日本市場,大量蓬萊米轉為內銷,日積月累,原本不習慣蓬萊米的民眾日漸接受,最後成為臺灣人米飯的代表,而在來米則隱身成為米粉、蘿蔔糕等米食加工製品的原料。

呂紹理指出,戰後蓬萊米逐漸取代在來米的過程,還有許多細節有待更多資料才能說明,但這個過程透露了研究歷史極為重要的面向:那些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卻無可或缺的事物,我們該如何看待?他們與歷史又有什麼關係?

既滋養又制約的殖民臺灣史

舉凡前述提到的時間概念、農業改良成果,以及各項現代化建設成果等,在戰後交由國民政府接收,經過一連串的轉化,逐步建構成當今我們看到的臺灣樣貌。所以大眾可能會直覺認為:臺灣的現代性來自殖民時期。不過呂紹理強調:「這個直覺的認識,正是需要重新反省的,因為殖民統治帶來的現代性,都是既滋養卻又限制臺灣人的事情。」

他笑說,有次學生問到:為什麼老師好像都在關注那些吃喝玩樂,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像是每天吃的米、手上戴的錶,或者參觀博覽會、博物館,還有旅行,這些日常瑣碎事物,與過去關心經國濟民的大歷史很不同,老師為何要關切這些瑣事?

人們都聽過「一粒沙看世界,一朶花見天堂」,但我們習慣尋找遠方的世界天堂,忽略近在咫尺貼身的沙塵與花朶。在呂紹理看來,這些貼身事物才是左右並影響我們所思所言的重要條件,而且這些條件能構成影響,絕不是一兩天的事,那些理所當然的習慣,一方面是日常生活最核心的資源,但卻也成為制約我們的要素。透過歷史的反思,我們將可解析那些致使群體社會習慣成自然的各種元素與過程,從而發現新的可能與改變。

從習以為常的日常裡,發現生命的能動性;從理所當然的過去中,理解歷史無限的可能性。
圖片來源/photo-ac

呂紹理強調,要進行這樣的反省,我們應該以更大格局去觀察。例如,日本與中國技術人員如何進行知識交流?有哪些相同的知識源頭?又有哪些同源異構的知識?這些知識又怎樣在日常生活中展現?這些問題能幫助我們更深入理解臺灣現代性的發展和局限。

他說:「透過這些問題爬梳發掘而來的材料,可以提醒我們:哪些事物被我們抛棄遺忘?哪些事物牢牢深根,成為了我們習慣且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這些問題有時受限於材料的不足,現在仍無法清楚回答養成日常習慣背後的歷史脈絡。可是一旦我們意識到日常生活各種慣性的言行與價值並非理所當然,可能就是改變的開始。」

從習以為常的日常裡,發現生命的能動性;從理所當然的過去中,理解歷史無限的可能性,這是呂紹理希望自己和大家從歷史中獲得的幽微意義。

採訪撰文/班與唐
攝影/陳怡瑄
編輯/張傑凱

研究來源:
呂紹理(2014-2015)。「生物學原理」再考:日本帝國和殖民地的生物交換與資源控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呂紹理(2019)。博物學與農學:近代日本與臺灣的科學、媒介與社群網絡。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呂紹理(2020)。博物學與農學:近代日本與臺灣的科學、媒介與社群網絡。國科會延攬科技人才 (延攬博士後研究人才)。
呂紹理(2021)。園藝美麗島:近代臺灣園藝產業與環境變遷。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學術性專書寫作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