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戲先買草蓆?呂心純談緬甸音樂文化與習藝

攝影/陳怡君

第一次走進呂心純位於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的辦公室,牆上鑲著一幅幅掛畫,角落一隅放著緬甸的傳統樂器。我們在草蓆上席地而坐,取代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做訪談。

過去呂心純在帶緬甸音樂工作坊時,常會用「一草蓆,一世界」來講述草蓆所展現的緬甸日常縮影,藉此窺探緬甸表演藝術史的發展脈絡。隨著時間推移,蓆子的文化功能在緬甸經過了許多轉化:從階級位置、買票看演出的單位,再到現今具家庭感的體現。文化常被理解為形塑社會關係的原因,但究竟是文化先影響社會,還是社會改變了文化呢?

緬甸草蓆上的階級與生活

她拿出兩張照片給我們做對比,一張是宮廷時期華麗的祭祀典禮,另一張則是近代的民眾鋪蓆而坐觀看傀儡戲(見下圖),「在皇室日常中,蓆子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隨意坐的。譬如你看到一個祭祀法會裡面,特定地位的人會有專屬的蓆子,特定人士也坐在他們該有的位置上。」

19 世紀時,觀眾便坐在蓆子上觀看傀儡戲演出。
圖片來源/public domain on The National Archives (UK)
攝影/Klier, Philip Adolphe (1845-1911),於 1895 年拍攝

緬甸的宮廷時期,不同地區的王國會有宗主與藩屬國之分,隨著身份地位不同,附屬其下的樂團也有差異,「從樂器身上的裝飾花樣及飾品價值,就能看出階級性。比如說,在樂器裝飾木架上鍍幾層金漆、用蘭花還是荷花樣式來裝飾?都代表不同階級。另外,有些鑲鑽,有些鑲翡翠,如果地位不夠高,是不能亂放的。」

樂團在過去宮廷裡是由貴族所養,因此自然地服膺於貴族生活,無須擔憂賣票或生計。但隨著宮廷時期結束,宮廷音樂家進到民間,搭配歌舞展演的方式,繼續取悅神明與大眾。

買票進場看戲,對我們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在緬甸所謂「買票看戲」的文化習慣,卻不是買單人票,而是買一張蓆,蓆子內可容納多少家庭成員依買家自行而定,這才逐漸形成呂心純口中「一草蓆,一世界」的狀態,「西方以商業利益為出發點的『賣票』制度,在緬甸現代已經轉化成以家庭為單位的看戲文化,你可以從一張蓆子看到整個緬甸家族的日常生活。」

現今大眾會擺蓆子看傳統塞恩樂團演出,通常是與宗教祭儀相關的場合相關,同時也不再以賣票的方式進行。大家會拿著蓆子到現場佔位,「這就代表著你的空間,他人會避免踩過去,也不會去挪動,在緬甸,那是種尊重。」

在這些宗教祭儀的演出裡,樂團老師不是仰賴賣票作為收入來源,而是與主辦活動的頭主簽約買秀,呂心純解釋,「那就像地方仕紳回饋社會,而人群的到來會讓他顏面有光。樂團受邀演出的場合,多會在置佛傘、男孩入佛等宗教儀式後,是附屬在宗教下的娛樂。」如果從社會/文化資本的累積看,頭主辦活動或許能增進人際關係與地方名聲,但對緬甸人來說,看重的還是對信仰的虔誠。

當代觀眾觀賞慶典時,仍是鋪蓆而坐。
照片提供/呂心純

當演出開始,有趣的事就發生了。整張草蓆裡是一個大家庭的縮影,大多由三到四個有血緣或妯娌關係的核心家庭組成,這彷彿全家總動員的家庭聚會,讓蓆子上什麼味道都有了,「你能發現誰是夫妻、用著同一落的銀器,小孩餓了就開始餵奶,閒了就讓他們玩玩具,老人跟著大家一起看戲,不可能把他們放在家裡嘛,因為半夜也都有演出。」

緬甸民眾在一塊草蓆上所體現的日常生活十分鮮明,從如何用手吃飯、怎麼共用食器、食物的多種香氣及品項,人際間的社會關係,以及外出穿著,都能在這些祭儀演出的連續三四天中仔細端詳。

從音樂家的一年看緬甸人民日常

而呂心純踏上這蓆子的開端,要回到緬甸「習藝」的那一年。1999 年夏天的一棟英式建築三樓裡,她在簡單的 kadou 儀式(即華語的「叩頭」)後,成為德欽基音樂家 U Thein Aung(烏滇昂)的弟子。呂心純提到在緬甸的師徒制,「它不是那種每個禮拜去一小時,我給你五千緬幣,你教我這首歌。你必須要每天到他家噓寒問暖、培養感情,變成他家族裡的一份子。」

不同於台灣過去主流的傳統音樂研究觀點,呂心純受到近代英美民族音樂研究轉向的影響,捨棄僅以「大師」(masters) 為代表、以單一的疆界劃定為研究視域的權威論述方式,而是同時關懷底層音樂家、並強調跨域研究,企圖理解國家體系和資本主義進入緬甸後,緬甸音樂家如何受到不同社會情境所趨,因此改變經濟地位、生存策略,以及音樂上的創作彈性。

若要理解緬甸傳統音樂家的生活日常,就要從他們一年三季的作息開始說起,而這也是呂心純與老師習藝的觀察重點。

樂團旗下的樂手,都是以一年約的制度和樂團老師簽約,簽約後,團員得根據實際演出需求的情狀而調整團練及集合的方式。

若要展演新創作曲,要出團的數天前便需要集合團練;若演出的地點遠,樂團的所屬卡車便成為載運樂器、聲光音響及團員最主要的運輸工具,團員們在約定的時間地點集合後,便見其高坐在卡車的大木箱上,等著到達演出村落後的忙碌行程。

在緬甸三季的旺季,緬甸主幹道上經常可見這樣的樂團卡車呼嘯而過。「涼季是演出最多的季節,舒適的天氣會從十月一直維持到三月多;緊接著四月開始炎熱的乾季,溫度有時高達四十幾度,人也就不願在外頭活動,儀式自然少很多;雨季則是更難讓樂團在室外演出,下暴雨時音樂的聲響其實是聽不太到的。」


本土神靈祭儀「吶布耶」,其中演出的音樂片段。

照片、聲音檔提供/呂心純
(註:播放音檔時,可先將音量調小聆聽。)

除了季節天氣因素外,演出活動也跟佛曆有關,依佛曆而定的歲時祭儀,例如佛誕日或是潑水節、點燈節。因此在涼季雨季的臨界時期,也是最忙碌的一段時間,樂團除了得跟著佛曆所記載的佛祖出巡日期而演出,也會注意期間有哪些本土神靈降臨,或是可以舉行佛塔儀式及生命禮俗的好日子需要演出;趕場時,甚至需要將樂團拆為樂手組和舞者組,分別接演不同場合。

習藝作為一種進入關係的門檻

「習藝」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沒有經過習藝的濤洗鍛鍊,就無法理解曲目背後多層次的意涵,以及聲音代表的意義。呂心純舉例,「我有個老師,呈現歌曲的方式是會去刻意扭曲它,可能是在特定句子高八度唱,或者透過在樂理框架裡的變化,去表達他內心對人民被政府壓榨的抵抗。」

「他不告訴你,就沒有人知道。但是他告訴我了。」呂心純在數年習藝的過程與老師培養出情感,並給予了信任,而這信任是冒著被舉報的風險,「除了藝術的語彙之外,習藝的重要性在於那層『關係』。一來是他認可了我,另方面,他也可能是刻意地透過音樂讓我這個外地人知道,期望我將某些事帶到外面去,讓世界知道緬甸人遭受的欺壓。」

對緬甸音樂家來說,生活當中都有一套自己的「日常政治」去遵循,外頭表現的是一個模式,但私底下還有另一種表述自我的方式。對音樂家來說,音樂就是一種語彙,他們用音樂作為媒介,去抒發外顯那套語彙裡面所無法言說的議題,這些都是沒過學習音樂的檻就不得而知的。

「很多曲子都在抒情,但情有很多種,有對於國家、對於親情和愛人,以及自然環境。它連到這些古典曲目,裡面其實是有歌詞的,唯有透過詞曲的脈絡和情境的理解,才能得知隱晦的暗喻背後,人民真正的想法。」

攝影/陳怡君

在社會框架裡,揭露文化脈絡

跟著老師學習與樂團演出的經驗過程當中,呂心純持續著書寫與田野觀察,在沒有前人帶領的情境下,如同披荊斬棘般去摸索這些文化上的框架,「研究跟書寫的反思是後來才出現的,一開始你首先碰到差異,發覺到感知上的文化紛雜性、還有情緒上的『痛點』,這些都是研究者的日常。」

例如,「當你以年輕姿態進去時,文化已經依據你的社會角色將你定位。」呂心純在習藝初期不過問太多,除了適應文化框架外,主要還有語言溝通問題,「剛開始時我和老師中間有個翻譯,但這通常會有另外一層過濾,會先替我設定一個緬甸文化應然的行為模式,但我會無法問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這項困難反映在習藝重要的技術語彙上,她意識到不懂音樂的翻譯無法替她在音樂結調式、樂器特徵與歷史等問題上做精準的轉譯,那讓在意音樂結構本身的她意識到消除語言隔閡的重要性。

「一個社會裡本來就有一層層,本來就設計好的框架,可能依據性別、年齡或你的藝術能力,而被放置於特定社會位置。」對當時剛來到緬甸的呂心純來說,困難的除了框架本身的陌生外,表演藝術領域和緬甸古典樂更是小眾裡的小眾,習藝也成為無法透過文獻學習的她,觀察田野的最佳途徑。

呂心純的性別、年輕學生與外國人身份,讓當時所融入的群體裡,本能的認為她該受到保護與教導。呂心純認為,「那變成一種保護傘,因為那些差距與差異,我把自己包裝成一個觀察者的角色,言行較為順應群體,也因此不容易踩到文化上的雷。」

解決語言誤差的問題後,緬甸社會剛好進入動盪紛亂,她的老師也因此在工作與情緒上受到影響,「我知道我要扮演什麼樣的傾聽者角色,也很少刻意問有關社會的問題,因為他們不會直接回答。」她也理解,若過於直接的探問,可能使彼此關係產生微妙的變化,「搞不好你一問,他就不再讓你跟了。」

習藝時期呂心純住在老師的家中,她也從中觀察緬甸當地家庭的日常是如何運行和諧,以及性別角色如何服膺於社會期待,她以自身舉例,「我比老師的女兒們年長幾歲,行為姿態自然要與其相符,她們跪坐在地上,我也跟著模仿。有幾次女性國外學者來訪,大剌剌坐在椅子上拿著麥克風訪問,老師回答依然客氣,但內容僅止於表面。」

呂心純向音樂大師 Ma Hlaing Than Tun 學習緬甸節奏樂。
照片提供/呂心純

身體性的慣習,對於習藝也是相當程度的重要。「像緬甸人拿東西都是用右手拿,左手則扶著右手肘,這代表著尊重長者或身份位階高的人。這樣做,一來是尊重文化,二來他們比較會視你為一份子。」

「獲得信任,才有可能讓對方揭露更多表面之外的事情。」

過了多年,呂心純與老師烏滇昂的關係不僅只是師徒,亦如父女,她也透過與老師交流民族音樂學的概念,來增加彼此的理解,使其運用到在校園教課的內容,「緬甸沒有西方音樂課程,他們想知道這跟所謂搖滾樂(Rock n Roll)有什麼不同。我透過民族音樂學『比較』的觀點出發,解釋如何研究、感知和認知音樂,讓研究音樂不只是看其符幹,還有所在的社會文化。」

採訪撰文/尤騰輝
編輯/陳怡君
攝影/陳怡君

研究來源
呂心純:《未褪色的金碧輝煌:緬甸古典音樂傳統的再現與現代性》(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2 年)獲 2013 年科技部吳大猷先生紀念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