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3年,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發現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地球圍繞太陽旋轉,開啟了所謂「哥白尼轉向」(Copernican revolution),也就是關係主體與客體的改變。後來,在1970年代後的醫療場域,一場醫病關係的哥白尼轉向也揭開序幕。
長期以來「以醫師為中心」的醫病關係,隨著各種病人權利法案頒布,透過法律的賦權,逐漸轉向「以病人為中心」的醫病關係。包括臺灣也在1986年頒布《醫療法》,強調以病人為中心的醫病關係建構模式。
經歷哥白尼轉向的醫病關係,真的促進了醫病間的信任與尊重嗎?醫病間的權利與義務關係真能達到平等嗎?「中心說」的醫病關係可能產生什麼樣的問題?這些都是馬偕醫學院醫學系副教授黃苓嵐近期關心的研究議題。
馬偕醫學院醫學系副教授黃苓嵐。
攝影/汪正翔
同情:我和你感同身受
近年醫療場域的「情緒勞務」、「悲憫疲憊」、「專業耗竭」等議題時有所聞,在以病人為中心的醫病關係中,不可承受之重逐漸向醫療人員傾斜。「在醫療現場,民眾對醫療人員最大的責難和質疑,就是一句『你有沒有同情心?』」,黃苓嵐說。
「同情」(sympathy)和「同理」(empathy)時常被混用。黃苓嵐點出其中的差異,「『同情』強調感同身受,也就是『共感』,我和你處於同樣的感情狀態,你痛苦,我看了也一起痛苦」。
但當醫療人員長期和病人感情同步時,很容易產生「同情疲勞」(compassion fatigue)。「醫學教育非常強調利他精神,但人無法一直利他而失去自己。一味地要求醫療人員要有同情心是很可怕的事情,而這樣的情緒勞務在護理人員身上更明顯」。
所以黃苓嵐強調,「同情是一個前提,是培養同理心的第一階段。你『願意』去覺察別人的痛苦,可是不能停在這裡,還必須轉化」。
同理:我願意「進入」你的視域
培養同理心的第二階段是「理解」,也就是「認知」到對方情緒感受的能力。以醫病關係來說,醫生必須把病人視為「真正的人」去經驗感受,而不是「知識的對象」,否則無法理解病人完整的生命。
黃苓嵐提到,同理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進入」對方的狀態。唯有進入對方的狀態,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思考和反應。「為了『進入』,就必須『移動』,但不是『情感』的移動,而是『視角』的移動。也就是我理解你的問題,我進入你的情境,但我不陷於你的情感,這代表一種『視域(horizon)的轉換』」。
德國哲學家高達美(Gadamer)在《真理與方法》(Truth and Method)中提到「視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當不同視域的彼此向對方靠近,擴大自身視域,去理解對方的行為表現,進而讓雙方視域達成融合。這樣的融合也代表一種「認肯」,「我知道你的想法和感受,也接納這樣的想法和感受,所以同理心也包含一種開放性,包括和你不同的意見」。
援引哲學思考做為醫學教育的助力,黃苓嵐認為,視域融合最初來自「詮釋學」(Hermeneutics)的脈絡,事實上也很適合運用在醫學教育,尤其是人際間的理解。以醫病關係為例,醫生認知到病人的痛苦,並願意將視域從自身走向病人,「但醫生還是保有他的視域,而不會消融在病人的視域,簡單來說就是『換位思考』」。
在保有自身視域的前提下,認知病人痛苦,且避免「同情疲勞」,是醫療人員在醫病關係中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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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國際醫界積極推動的「醫病共享決策」(Shared Decision Making,SDM),基於知識、溝通與尊重,也是一種視域的拓展與融合。黃苓嵐在課堂中常以「自費爭議」為例,「從醫師的角度,有很好的實證醫學證明,病人用自費用藥的治療效果最好;但從病人的角度,他可能是經濟弱勢,沒有能力選擇自費。如果醫師的視域沒有拓展,就無法理解病人怎麼做決策」。
病人不選擇最佳方案,可能是深思熟慮的決定,也可能是基於資訊不足的判斷,「這時醫師就必須再確認,病人為什麼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病人擔憂的問題可以解決,他願不願意選擇其他方案?這都是醫師應該釐清的差異,轉移到病人的視域先理解他,再回到醫師的專業,一起討論和決策」。
但同理心無法在診間一夕練成,有賴醫學人文教育的長期耕耘,「所以我們要幫助學生養成這樣的態度,讓他面對病人時,知道自己的視域不代表病人的視域,就比較可以提出有意義的問題,也避免專業的獨斷」。
實踐:敘事的練習
同理心的第三階段,是化為行動的具體實踐。黃苓嵐提到,同理心的實踐很特別的是必須透過適當的表達與傳遞,讓對方感受到自己被同理,而不僅是被同情,這樣的安慰才能發酵,在醫療現場就涉及到醫病溝通。
醫病關係中的同理心三階段
繪圖/黃敬淇
長期開設「敘事、理解與溝通」課程,黃苓嵐認為「敘事醫學」有助於培養傾聽與表達的能力、開放性的理解,並根據目的和對象,調整說話的方式。敘事的練習,也是視域拓展的練習,藉由換位思考,醫學生便能體會自身行為如何影響病人,「透過情感的激發,形成意願的前提,就比較容易從同情轉化為同理」。
她的學生曾訪談一位多次中風,卻不情願配合治療的洗腎患者。這位病人明明經濟狀況不佳,妻離子散,卻總談著過去的豐功偉業。一次在治療過程中,護理師問他:「阿伯,你吃飯了嗎?你一邊做,我餵你吃。」病人在跟學生講述完這句話之後,突然泣不成聲。而黃苓嵐請學生練習去分辨,病人的眼淚代表什麼?
「人在進行敘事的過程,有『主流故事』(dominant story)和『替代故事』(alternative story)的分別」。黃苓嵐解釋,主流故事是指我們選擇講述故事時,希望讓別人怎麼樣理解我們,以及希望對方注意的焦點;替代故事則是我們不想展現,或不希望對方注意,有時甚至是連自我都沒有覺察的部分,因此我們在講述故事時會略過或弱化這些故事情節。
「主流故事就像明亮的上弦月,替代故事就像是月亮的暗面,但完整的月球是由這兩者構成的。所以,要理解病人除了去聽他說的主流故事之外,還要努力把握病人的替代故事。有時候,解決問題的關鍵常常都是在替代故事裡」。
學會如何去傾聽病人的「故事」,學生學習的不只是診治「疾病」,更是如何理解「病人」的痛苦。透過述說故事的過程,我們得以發現那些隱藏在話語背後,看似不存在,甚至病人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想法和渴望。透過訪談病人、家屬和醫療人員,學生也有機會理解,有時問題的對立並非真的對立,只是觀點不同,「這也是視域拓展的練習。一定要有足夠的開放性,才不會陷在你看到的東西,然後做出錯誤判斷」。
當人文遇上科學,評估工具的反思
能持續「自覺」並提醒自己彼此視域的差異是實踐同理心的關鍵,這也讓黃苓嵐好奇,自小習慣大量網路資訊的「數位原生」(digital native)世代,生活中不乏社群媒體和網路遊戲,這樣的網路行為是否會影響醫學生的自我覺察與同理心表現?
在研究中,她以學生自評、同學互評和教師評量等方式進行360度評估(360-degree Evaluation)。初步的量化分析結果顯示,網路行為與同理心表現並沒有顯著關係,但在質性研究的焦點訪談中,黃苓嵐卻發現從事網路遊戲時間較長的學生,確實在自我認同、安定感的表現較差。
另外,她也發現有些學生在自評時為自己打的分數,會與同學互評以及教師評量有些落差,「也就是他的自我認知和外在行為不見得一致,可見自我覺察的能力也會影響到問卷的結果」。
相對於成長後才接觸網路資訊的「數位移民」(digital immigrant),
「數位原生」一出生便生活在數位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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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目前學界多以問卷、量表做為測量同理心的工具,包括人際反應指數問卷(Interpersonal Reactivity Index, IRI)、傑佛森同理心問卷(Jefferson Scale of Empathy,JSE),這也讓她回頭思考,這類的測量工具是否是評估同理心的最佳方式?
黃苓嵐笑說,學哲學的人喜歡挑戰權威,也喜歡探究本質,當強調實證客觀的科學,遇上沒有標準答案的人文,反而有許多值得探索的對話空間。「問卷會讓我們看到趨勢,但它不會是最終答案」,她認為同理心從覺察、內化到實踐,是一段從認知到行動的歷程,但認知與行動之間可能存在落差,這個細微的差異需要更多的質性研究加入,才能看見更多隱微差異,讓評估更全面。
科學與人文的相遇,對研究者而言也是一種視域轉換的練習,黃苓嵐認為這樣的經驗也值得反饋在醫學人文的教學現場,「人文可能很難評估或證明,但是它會發酵。也許學生當下沒有太多感覺,三年後他進到醫療現場,或許這些觀念對他是有轉化的」。
理解真實的人,而不成為現實的人
經歷過哥白尼轉向的醫病關係,似乎還在尋找更理想的平衡點。黃苓嵐認為,「任何關係如果以某一方為中心,另一方的主體性就被取消了,這樣的關係絕對會崩毀」,而這也呼應美國心理學家保羅.布倫(Paul Bloom)所指出的「失控的同理心」和「同理心過剩」。
如果同理心像聚光燈,照亮此時此地與特定對象,吸引更多的關注,卻也會因此看不見光線之外還存在什麼。可能有些對象也深陷痛苦,但因為我們無法與他共感,而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為了少數放棄多數,甚至催生惡意與暴行。
因此,黃苓嵐分享,更理想的醫病關係應該是醫病「互為主體」。具體來說,互為主體的醫病關係包括由「病」轉向「人」,醫生不僅是治療疾病,更看見人的整體。同時也由「生存」轉向「生命關懷」,不只考慮生命的長度,也關心生命的品質,這也是全人醫療照護(Holistic health care)的精神。
最後,是由病人的「權利」轉向病人的「義務」,當大眾期待醫療人員發揮同理心的同時,病人端也有可以做的事情,「權利和義務是一體的,我們不能只談病人的權利,而忽略醫療人員的權利。所以病人也要知道它的義務是什麼,例如誠實告知病情就很重要」。
「醫病關係」中的權利主體究竟是誰?
攝影/汪正翔
邁向互為主體的醫病關係,或許是另一場哥白尼轉向,能否達成還有待醫病雙方共同努力。在醫學教育的階段,無論是同理心培養、良好的醫病溝通、視域拓展,都是醫學人文(Medical humanities)的養成與實踐,黃苓嵐常鼓勵學生,「通常基本態度對了,行為通常都不會差太多!」
她也有感而發地說,進入臨床,對醫學生來說不僅是專業的挑戰,也是價值觀的考驗,「所以我們很希望在學生進入臨床前,幫他們把基礎鞏固好,尤其在這個網路世代,培養他們面對知識和處理知識的心態是更重要的」。
採訪撰稿/黃詩茹
攝影/汪正翔
編輯/馬藤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