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萬曆與大臣們的恩怨情仇,台師大林麗江從版畫考察人性

全文朗讀

 

師大藝術史研究所林麗江教授長期研究各種書畫、版畫,從中發現不少時代、自然與人性密碼。
攝影/林俊孝

「我大學的時候曾想過要當記者,也去考過,」台師大藝術史研究所林麗江教授回憶道:「但最後還是去讀台大藝術史研究所了。」碩班期間,跟隨現為中研院院士的石守謙學習。石老師上課經常帶著學生注視一幅畫,慢慢去理解它。林麗江深為這樣的上課方式著迷。

「比如畫竹子,竹子有各種型態,有的葉子墨色比較黑,有的比較淡,有的向四面伸展,有的往下垂。那葉子比較淡、而且往下垂,代表甚麼?很可能是當時正在下雨,水分比較多,所以葉子被雨淋到下垂。怎麼證實呢?畫作上如果寫有『玉珠』之類的文字,就能說明作畫者的意圖。如果沒有文字,有時靠著圖與圖之間的比較,也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石老師就是這樣,一步一步的帶著我們從畫中的蛛絲馬跡,去了解畫家的企圖、畫中的意境,以及當時的文化意涵。」

就這樣,林麗江對中國藝術史愈來愈感興趣。除了上課很好玩之外,就是可以像記者或是偵探一樣「解謎」,從畫作中發現背後的文化現象。1991年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就讀博班時,即選擇了當時較少人研究的「版畫」作為博論主題,從中挖掘許多奇妙的故事。

張居正別有用心的《帝鑑圖說》

版畫,就是將畫稿刻在版上,印製出來的畫。目前最早有紀年的中國版畫,是藏在英國大英博物館、製作於唐代的《金剛經》扉頁的說法圖。版畫在隋唐時多數為了宗教而作,宋代時印刷出版的種類變多,到了元明大眾文化興盛,則特別多戲曲和小說版畫。

明代有一種版畫,是大臣做給皇帝觀賞的「規諫圖」,其中最有名的是名臣張居正(1525年—1582年)編給明神宗朱翊鈞(1563年—1620年)(也就是有名的萬曆皇帝)的《帝鑑圖說》,匯集了好皇帝與壞皇帝共117個歷史故事。當時萬曆才10歲,因此需用這種圖畫配上文字的方式來吸引他。

《帝鑒圖說》成書於明朝隆慶六年,取唐太宗「以古為鑒」之語。為明代內閣首輔、大學士張居正編撰,供明神宗閱讀的書,由多個小故事構成,每則故事配以形象插圖。
圖片來源/《帝鑒圖說》(局部)此版本現藏於日本宮內廳圖書館

「這些故事是怎麼選擇的呢?」林麗江說:「我曾將張居正龐大的文集翻了一遍,發現他為了這件事,真的煞費苦心。」要編一本教育皇帝的童書,照理來說,就是將好皇帝如何仁義禮智、孝悌忠信的賢良事蹟,以及壞皇帝如何做壞事都列一列,就足以讓萬曆有所借鑒。

「結果我仔細分析後,發現裡面最多的故事,都在表達『要將政事交給值得託付的大臣』,告訴皇帝『要尊敬顧命大臣』。換句話說,就是要尊敬張居正本人。」

《帝鑑圖說》之外,張居正還很愛跟萬曆講論《貞觀政要》,告訴他要像唐太宗尊敬魏徵那樣,聽顧命大臣的話。教育他要節儉,要勤政愛民。萬曆的生母李太后曾非常鄭重地把萬曆託付給張居正,宮中太監們更會跟張居正回報萬曆的所作所為。因此,萬曆從小就逃不開張居正的手掌心。

結果張居正死後被抄家,萬曆才發現他非常奢侈腐敗,因而崩潰不已。後來他30年沒上朝,不但是用他的方式對抗大臣,更像是對張居正的叛逆。他痛恨《貞觀政要》,認為這對君臣根本不值得模仿,要大臣們不准再跟他講論這本書。張居正的童書教育,宣告失敗。

自我吹捧的《養正圖解》和《人鏡陽秋》

萬曆一直都不立太子,他鍾愛鄭貴妃,想要立她所生的三兒子,不想立皇長子。但這麼做違反祖訓,故與大臣們僵持不下好多年,皇長子因此一直都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

《養正圖解》原本是作為一本教育皇子的教科書,為明朝大臣焦竑編撰。後來為許多清朝皇帝所推崇。
圖片來源/《養正圖解》1597的版本,藏於國家圖書館。

有一位叫焦竑(1540年—1619年)的大臣著急了,希望皇長子趕快出來講學,就上了《養正圖解》給萬曆。他挑了60個值得效法的古人古事編成書,書中就有如何培養、教育太子的故事。最後一則是宋代的忠臣王曾(977年—1038年),他也選了60則故事成書獻給皇帝,很明顯,焦竑就是在自比宋代的忠臣。

「萬曆拿到書一看就不開心,」林麗江解釋:「他心想,你這些人都跟張居正一樣,就不理他。皇子們當時還有其他的老師,覺得焦竑編書卻沒找他們商量,不但擺明了瞧不起,更是居心叵測,於是群起反對。」

焦竑無奈,只好將《養正圖解》帶到南京,不死心的他找來畫家丁雲鵬(1547年—1628年)幫書加上插圖。皇子用的教科書配上有名畫家的插繪,馬上引起大家的興趣,一出版就大賣。宮廷向來會派人從北京到南方買書,焦竑就串通某個太監,將這本新版的《養正圖解》收購回宮,獻給了萬曆。

「後來萬曆還是立了皇長子為太子,搞不好就是這本書起的作用呢。」林麗江笑道。

另一本起於民間的《人鏡陽秋》,是模仿《養正圖解》而作。作者汪廷訥是徽州商人,出版許多版畫都相當精美。他也蒐羅歷史上的典範人物,將他們忠孝節義的故事彙集成書。

《人鏡陽秋》蒐羅歷史上的典範人物,將他們忠孝節義的故事彙集成書。
圖片來源/《人鏡陽秋》日本京都府立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本

林麗江說:「汪廷訥編這本書,原本只想樹立模範人物,他自己說呢,在鄉民的慫恿之下,把父母事蹟也編了進去。後來甚至在書的最後一卷,以編年的方式,羅列出他認識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年—1610年),打過紅毛番等等作過的生平大事,稱之為續貂之作。」

本來深具教育意義的書,到頭來都變成自我彰顯、自我吹捧的著作。但這個現象在明代並不稀奇,比如有一個叫徐顯卿(1537年—1602年)的文人就出過《徐顯卿宦跡圖》,將他的一生際遇,呈現為彩繪自傳圖冊,內容非常精彩,甚至有點怪力亂神,當時這類的宦跡圖還不少。又如《明狀元圖考》,將76位考上的狀元,分別繪像、立小傳,說明他們怎麼考上狀元。突顯出明代在相對開放的社會風氣下,出現五花八門的書籍,當時人用各種方式來彰顯自己,其他人跟著敲邊鼓,也就不足為奇了。

版畫是權威象徵,更是高檔流行

這種版畫傳到了日本,卻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

1592年到1598年,日本侵略朝鮮,掠奪了大量的物資回去,其中也許就包括《帝鑑圖說》。由於有圖有故事,看起來非常有趣,又是來自唐國的文化產品,後來在日本被重新印刷,就是所謂的「和刻本」。

豐臣幕府更將書中內容製成畫軸或是屏風,或是畫在拉門上當作室內裝飾的一種,就成了「帝鑑圖」。各地的大名也開始製作這些圖繪,幾乎跟《源氏物語》一樣,成為當時流行的畫題。

林麗江分析:「照理來說,好壞皇帝一起呈現,是要你學好皇帝,不要學壞皇帝,可是好皇帝都是端坐在朝堂,相當無聊;壞皇帝卻都做一些異想天開的怪事。對當時的日本人來說,卻是值得嚮往的浪漫事跡,畫成圖繪比較吸引人。到後來甚至有屏風只畫壞皇帝,不畫好皇帝。這是日本學者小林宏光研究後的發現。」

除了因為異國風情而廣受歡迎,一開始這些帝鑑圖會流傳開來,卻是起於政治鬥爭的需要。原來,權臣豐臣秀吉(1537年—1598年)去世後,繼承的兒子叫豐臣秀賴(1593年—1615年),年僅15歲,而德川家康(1543年—1616年)卻虎視眈眈。眼看秀賴年幼勢弱,快被取而代之,剛好這時取得了《帝鑑圖說》,他的老師就建議他出版此書,理由是:因為張居正用它來教育年少的萬曆皇帝,出版《帝鑑圖說》就代表豐臣秀賴擁有政治權力的正統性。

當然,歷史證明,一本只有象徵意義的圖書,無法抵禦真正的軍事實力,但這樣迂腐的建議,卻無意中造成帝鑑圖的流行,為日本藝術史帶來不一樣的風貌。而原本是大臣編給皇帝看的童書,到了異國居然有這些特殊發展,原作者張居正大概也是始料未及。

圖像的背後是文化,文化的背後是人性。研究這些藝術作品,對林麗江而言,最大的意義就是探討文化,以及挖掘創作者的人性故事。「翻資料、寫論文的時候,我常常都覺得自己有點像明代的調查記者呢。」這是林麗江在嚴肅的學術研究下,獨自享受的隱藏版樂趣。

長期研究版畫的林麗江強調,圖像的背後是文化,文化的背後是人性。
攝影/W. Xiang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研究來源
林麗江(2014)。明代版畫《養正圖解》之研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林麗江(2015)。明代版畫《人鏡陽秋》之研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林麗江(2016)。明中後期蘇州地區敘事畫之研究。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