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民主、自由等等,這些日常看似稀鬆平常的字彙,到底怎麼形成?又如何走進我們的文化?讓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黃克武來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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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末年西力東漸,激發起中國知識份子救亡圖存的愛國意志,然而他們的思想路線與行動策略不盡相同,碰撞出斑斕火花。超過30年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生涯中,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黃克武最欣賞,且透徹研究的兩位人物,分別是因公車上書、戊戌變法等政治改革行動為人所知的「飲冰室主人」梁啟超(1873-1929),和自幼就讀福州馬尾船政學堂而熟習英文,赴英留學返國後任教天津北洋水師學堂的嚴復(1854-1921)。
論資排輩,生於清咸豐年間的嚴復,可說是梁啟超的前輩。兩人皆為近代中國重要啟蒙思想家,也都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迪者。「清末民初,中國進入所謂的轉型時期。」黃克武比喻:「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兩股文明與思想的力量,剛好在他們生命的十字路口上發生衝撞。」
在關鍵時代交叉口,嚴、梁如何走出截然不同的處世風格與生命軌跡?兩人怎麼承先啟後,為近代中國打開政治與文化新局?一切要從「翻譯」談起。
梁啟超、嚴復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迪者,兩人又是如何開創政治、文化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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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與文化的十字路口上「創造語言」
民主、自由、權利、科學──這些詞彙,最初根本不存在於中文的語言傳統,如果你是當年的「西學」譯介者,所面對的首要挑戰不是如何推廣眾所未聞的新式觀念,而是:怎麼翻譯「freedom」、「right」或「science」?
「對當時中國的知識份子來說,赴日留學是較方便且主流的選擇,而日本早已先一步完成了現代語彙的轉換。」黃克武解釋,「許多中國留學生接觸了明治時期日本思想界的翻譯,繼而轉手使用,梁啟超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梁啟超是一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創辦《新民叢報》、《時務報》、《清議報》等刊物並大量發表文章,使用半文言、半白話的「新民叢報體」,向廣大中國讀者介紹他熱騰騰才剛讀完的西學日文譯作。他主要的翻譯策略,即是援用日本學界早一步譯為漢字的「和製漢語」。今天我們使用的很多詞彙,除前述「自由」、「權利」、「科學」,還有「社會」、「文化」、「民族」均屬之。
和製漢語又稱「日源漢詞」、「和來語」,是指現代漢語中從日語借用的新詞。從晚清石印畫報《點石齋畫報》中可見一些從日本流入中國的詞如電報、電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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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些「新名詞」,看在熟讀國學古籍同時也精通英文的嚴復眼中,卻很不是滋味。他寫道:「自中土士大夫欲通西學,而以習其言語文字為畏途,於是爭求速化之術,群起而談譯書。」抨擊取用日文譯詞的西學引介策略,是只求速成而不夠求真的「轉手」學問。甚至在書信中提到「上海所賣新翻東文書,猥聚如糞壤」,顯示他對「東語」、「東學」幾乎到了憎惡的程度。
嚴復何許人也,竟能對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思潮、新語體做出嚴厲批評?
從梁啟超到嚴復:另一種「現代化」路線
「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為之,么匿之所本無者,不能從拓都而成有……」這段文字出自梁啟超《新民說》〈論私德〉,從社會學角度談論私德與公德、個體與社群之間的關係。然而,梁在這裡並沒有使用日譯的「團體」與「個人」,而是「拓都」(total)與「么匿」(unit),這正是嚴復自創的譯詞。
1895年,受到中國甲午戰爭挫敗的刺激,嚴復毅然投入一系列翻譯、書寫工作。「他和梁啟超最大的不同,一方面是直接閱讀英文著作並譯為中文,另一方面,他卻使用桐城派古文,也就是文言文來譯介西學。」黃克武指出,嚴復譯文不只有直譯自英文的準確達意,更兼具古典詩詞的典雅。事實上,傳世至今的「信達雅」便是嚴復在其譯作《天演論》譯例言(譯者前言)所提出。
《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今多譯為《演化與倫理》,原作者湯瑪士‧赫胥黎(Thomas Huxley,1825-1895),嚴復鬼斧神工的譯筆,用「天擇物競」(natural selection / struggle for existence)、「適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八個字,清晰優雅道盡演化法則。此外,嚴復也是最先譯介約翰彌爾(John Stuart Mill,1806-1873)On Liberty的譯者,但他不翻成《論自由》,而是將該書其中一章名挪作書名《群己權界論》,強調自由並非無限度擴張,而是在群己之間的拿捏揣度。
嚴復是位挑書眼光精準的翻譯家,選出西方世界最經典的科學、政治、經濟、社會學名著來做翻譯,從梁啟超、魯迅、胡適到毛澤東,都是他譯作的忠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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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都」(total)與「么匿」(unit)這組譯詞,則出自嚴復另部譯作《群學肄言》,即我們今日所知的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社會學研究》(The Study of Sociology):「國,拓都也;民,么匿也。」如同許多他精心鑄造而充滿創造性的譯詞,兼顧「音」與「意」且帶有古文氣息。
不採日譯「社會學」而改譯「群學」,嚴復也有自己一番道理。「中國傳統的『社』多指『社稷』,具有宗教祭祀的意涵,指涉一個較小的人口單位。」黃克武解釋,「至於『群』既可以指稱廣大人群,又呼應荀子講的『群學』。透過這些細膩琢磨的翻譯案例,我們多少能看出嚴復的人格特質。」
新名詞之戰:嚴復譯語 vs 和製漢語
類似例子還有很多:如果沒有「科學」這兩個字,怎麼理解science?嚴復轉化朱熹的格物致知,以「格致」來翻譯「科學」;他又認為「權利」一詞蘊含權謀、利益等負面暗示,做為right這一正面詞彙的翻譯,是「以霸譯王」,於是他尋尋覓覓,在詩經先秦古文中找到「爰得我直」,表示「得到所應該得到的事物」,因此用「天直」、「民直」來翻譯「權利」。
對嚴復而言,翻譯不只是語言文字的對應,更涉及文化思想的交織對話,這樣的思考境界十分吸引黃克武的注意。「他的思想深邃,值得玩味。」
在思想體系相差甚鉅的兩種語言之間,如何做出準確到位,乃至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翻譯?嚴復當時的選擇,也許不同於今日通俗常見的翻譯語彙,卻蘊藏著豐富的詮釋可能,值得推敲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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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西文化交匯、新舊時代轉型之際,嚴復異於當時求新求變的浪潮,在「西化」與「傳統」之間採取會通中西、深入思想肌理進行跨文化對話的獨特路線,深刻影響中國思想界,被譽為近代中國引介西學第一人。
然而,如今嚴復的翻譯語彙除了「邏輯(logic)」、「烏托邦(utopia)」等少數幾個詞,絕大部分都消失無蹤。追查中國近代語彙的變遷,黃克武認為我們現在使用的現代語彙約在1908年顏惠慶編纂的《英華大辭典》初現雛型,其中日本的和製漢語比例,已遠比嚴譯高出許多。
黃克武說明,自1898年《天演論》出版起十多年間,嚴復譯詞與日本譯詞之間,曾發生一場沉默的「新名詞之戰」。與嚴復相似立場者,指摘日譯「與中國文字不宜」、「迂曲難曉」甚至是「欠雅馴」,然而到最後,還是由和製漢語取得幾近全勝。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嚴復的翻譯與寫作,從數量到普及程度都趕不上大量譯自日本的書刊,在出版市場與傳播媒體上的影響力不足,難以「約定成俗」。
黃克武指出,嚴復的翻譯不只是語言、文字的相互對應,更涉及文化思想的交織對話。但可惜趕不上大量譯自日本的書刊,最終幾乎由和製漢語取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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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翻譯立言的思想家,如何破譯「宇宙」的問題
儘管如此,嚴復的翻譯與思想遺產直至今日,仍有其現實意義。「他不但引介西方學問思想,更從中國傳統角度提出批判反省。」黃克武笑著說,嚴復是名熱衷附註案語的譯者,對於西學並非粗糙的全面接受,「除譯文之外,他也寫下自己的思考,同步與西方學者展開對話。」
翻譯《天演論》時,嚴復面臨一個思想難題:演化論開創出一種自然宇宙觀的新視野,與中國傳統「三才者,天地人」、「天生德於予」,認為「天」是個人道德基礎的宇宙觀,明顯產生矛盾。「如果天是純粹自然的過程,沒有任何道德意義,人類的道德秩序從哪來?」身為首次引介天演論觀點的譯者,嚴復自認肩負解決這道難題的責任。
「嚴復在按語中援引宋明理學的理氣二元論:天為天理,氣為人欲。中國傳統思想普遍認為人欲需要天理制約,所以天是道德的源頭。」但是回到《天演論》原作觀點,嚴復點出赫胥黎將世界運作分為「宇宙」與「倫理」兩種過程,前者涉及自然萬物的演變,無論天象變化或暴風雨吹毀農作,本身都不具任何道德意涵;相反的,道德源自於人類內在,是社群成員共處發展而成,也就是來自倫理的過程。當一個集體遵循道德,共榮共存,更可能在自然演化的過程中存活下來。
黃克武說:「所以,嚴復認為赫胥黎的想法正是一個大反轉:『天』或『自然』才屬於變化無常的『氣』,反而是在『人』的心中,才有『理』的存在。」透過傳統學說的重新詮釋,嚴復縫合了新舊宇宙觀的斷裂,更讓中國思想得以更新延續。
嚴復不但引介西方學問思想,更從中國傳統角度提出批判反省,透過重新詮釋來連結東西文化,幫助中華思想得以延續、廣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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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復這個人,這個時代
除了專注於嚴復的著述譯作,黃克武也透過書信、辭典、乃至實地探查等方式,嘗試踏入這位思想家的生命情境。從感情生活、政治立場到宗教信仰,皆能看見時代在這位人物身上留下的繁複痕跡。黃克武其中一本研究專著,書名便取自嚴復晚年在夫妻合葬墳前親題的「惟適之安」,這四個字,既是從動盪與轉變的時代境況中提煉出的人生箴言,也巧合般預見胡適(字適之)將為近代中國帶來一番嶄新氣象。
清末新政與新學日益蓬勃,嚴復所欲拯救的,也許不僅僅是一個國家,更是其淵遠深厚的思想、語言與文化傳統。他是一名翻譯者,更是一名思想家,然而他精心鑄造的譯詞如今多已被世人遺忘,思想與生平蒙受誤解。
他批評清末知識份子沿用日本譯詞的習慣,以桐城派古文創新翻譯西學思潮與新式觀念;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迪者,卻極力駁斥胡適的「全盤西化」、吐槽張之洞的「中體西用」;引進科學觀念、自由民主、資本主義、演化論等西方現代思想,同時卻迷信神靈扶乩,實踐傳統多妻制;幾度撰文呼籲禁絕鴉片,自己卻染上煙癮而難以自拔。矛盾複雜的人生,幾乎正是一個時代的寫照。
嚴復矛盾複雜的人生,恰為清末民初的時代寫照。圖為1900年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教職員工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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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林義宏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研究來源
黃克武(2008)。新名詞之戰:清末嚴復譯語典和製漢語的競賽。近代史研究所集刊,62,1-42。
黃克武(2009)。近代中國新概念的形成與傳播:嚴復與梁啟超的比較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黃克武(2010)。《惟適之安:嚴復與近代中國的文化轉型》。聯經出版。
黃克武(2018)。清末民初中國宗教界人士對《天演論》的肆應。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