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瞭解金、馬邊界民眾的糾結與矛盾,就得走進臺大地理系徐進鈺教授的研究裡。
你是否曾感到好奇?金門、馬祖(後稱金、馬)作為中華民國(臺灣)的最前緣,時刻與對岸中華人民共和國相視,邊界的人民如何在國境、異地的夾縫中過活?又是怎麼面對國際局勢巨變而做出改變?想瞭解這些秘密,就得走進臺大地理系徐進鈺教授的研究裡頭。
「大海怎麼會有界線?」這是1950年代生活在金門、馬祖民眾心中的疑問。伴隨冷戰爆發,在美國與蘇聯對抗下,兩大集團展開一連串外交對峙,而遠在亞洲的小島,成為捍衛中華民國體制最前線,原本暢行無阻的港灣、航線瞬間關閉;一道從中央送來的政令,打破福建、廈門與金、馬各島嶼,已維繫數百年的關係,拉起一層層封鎖線,兩國邊界就此形成。
邊界所引發的「矛盾大對決」
1949年國民黨與共產黨於金門大戰方酣,而臺灣才剛結束日本統治,舉著中華民國國旗歡欣鼓舞地期盼著新政權的到來。但隨著國民黨從中國大陸敗退,金門、馬祖等各嶼卻徬徨地進入「軍管時期」。
金門距離中國管轄的角嶼僅1.8公里離臺灣有210公里;馬祖距中國最近點約9.25公里,離臺灣則有211公里。有人說國共兩軍作戰下,只有子彈和鳥才飛得過去,從那時起,對於退守金馬的外省老兵來說,大海變成了兩半。
企劃腳本/莊貿捷 美術設計/林柏希
20世紀中葉,全球各地戰事如火如荼,其中,最著名莫過於南、北韓,居民可能早晨踏出門外,才發現政治上已風雲變色,原本富足的黃土大地,被灰色鐵網一分為二,對面原先蔥鬱的林子,不再是家園,而成為危機四伏的敵營。
「不過,金、馬與冷戰下其他國家所產生的邊界,卻有本質上不同,除了是與統治中心在『地理距離』上相當疏離外,更大一部分來自於『文化』的隔閡。」徐進鈺分析說。
由於臺灣島在經歷50年日本統治後,在語言、生活甚至是對歷史的解讀,都有著截然不同的想像。但對金、馬人民而言,原先相鄰對望的親友,卻轉眼成為敵人,反而遠在數千海哩之外,說著一口流利日語的臺灣島人,卻要成為戰友,那種矛盾可想而知。
金門歷經明朝、清朝乃至中華民國的歷史發展;而臺灣自清朝後,經過日本五十年統治後到中華民國統治,兩地於歷史、文化上存在歧異。
企劃腳本/莊貿捷 美術設計/林柏希
隨後戰事陷入膠著,金、馬兩地於1956年被中央劃定為「戰地政務區」,實施嚴格軍事監管,當地居民被納入軍法審判名單外,還要實施宵禁,從錢幣、船隻、電話筒,到一顆電燈泡的使用,都有嚴格管制。
「以前我們,不能去金門、馬祖,」徐進鈺回憶說,除非當兵,臺灣島內人民是不被允許到金馬,這是一種「雙重邊界」,對外敵對的邊界,同時又跟臺灣島劃開,形成「前線」與「後方」的概念。
邊界的魔力!利用「他者化」打造一個國家
過去許多研究以文化、傳播媒體甚至是政治體制,來描繪國家的形成。徐進鈺點出:「很少學者從地理上『邊界』的角度,來看待國家間的關係。」其實邊界化(bordering)的概念,是阻礙、加速和篩選,區隔出對他國的想像,也造就了「我群主體(我是誰?)」的認識,然後凝聚「民族」的誕生。
金、馬邊界上各式標語、政治宣傳皆強迫人民分別,我們是誰、誰是敵人,這些都加速推進著「他者化 (othering)」。
攝影/李瑪莉
人們或許沒注意到,金、馬邊界上,無數低矮白牆、灰褐色的海堤上,被烙印上各種鮮紅「標語」,如:還我河山;共匪不滅,軍人之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以及反攻大陸等標語、政治宣傳,就像是種召喚,不斷提醒人們「我們是誰」。邊界不只地圖上的一條線,實際上對居民間產生一種秩序,被迫分辨,我們是誰、誰是敵人,這便是一種他者化 (othering)現象。
既然邊界可以凝聚民族,那當然也會破壞地域中的人際關係。徐進鈺指出,當中央劃定好邊界,原本地域的親戚、朋友甚至婚姻,便跟著瞬間抹滅。以阿富汗為例,原先邊界上人們來來往往,但在國與國關係緊張後,便被迫分辨「你是哪裡人」,國家、民族意識隨後跟著誕生。
邊界上各國中央政府為了杜絕人們間來往、捍衛主權,利用各種口號、政策甚至是動用監視,形塑著邊界的內、外差異。但人們的日常是隨性的,無法從根本斷絕人與人的互動,於是衍生出各種「矛盾」現象。
邊界上的矛盾:敵人、親人和生意人,成為推動兩岸小三通的契機
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僅需短短30分鐘,甚至坐在金門海岸線,就可以遠眺五光十色、高樓聳立的廈門。
攝影/李瑪莉
這樣的矛盾可從金、馬居民身上,觀測一二。隨著兩岸局勢和緩,邊界上的氛圍有了轉變,過去居民倚靠「軍隊經濟」所衍生的生活模式為之改變,為「討生活」,只好跟中華人民共和國海西一帶展開小額貿易(走私貿易)。
邊界上的居民一方面高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但為填飽肚子,轉而用「商戰」和對岸交流,起先偷偷摸摸,但隨著兩岸穩定交流,政治人物們的視野逐漸落在對兩岸人民都有利的政策上,開始透過「金、馬」作為彼此的對話窗口,促成後來2001年「小三通」的推行。
參與研究計畫的彰化師大地理系助理教授朱凌毅回憶:「只要打個電話就有人把東西送到指定的岸,再走到旁邊去跟他(走私者)接應,就像叫外送一樣,」但對離島居民而言,這些為了討生活的行為,卻可能涉及走私罪。
「過去所認定的『邊陲』,繼『小三通』成功,加速著國家級政策『大三通』的推進。其實這些突破和改變,都發生於生活。」徐進鈺振奮地說。
誰能想到這些國家級別的政策,皆源於那些「日常偷渡行為」,顛覆過去由中央一個口令、動作,然後改變社會、國家,乃至世界局勢的模式。在這裡,「邊界」反而成為那顆,改變全國政策的關鍵齒輪。
邊界不僅是地圖上的一條線,而是民眾心中的一把尺
「實際上,邊界從來沒有消失過,它只是不斷被畫了又重畫,且影響著世界的運作,」徐進鈺細細解釋道,政治學者們形容邊界,是在流動的沙上劃定的線,具有不斷改變的特質。或許人們可能以為隨著柏林圍牆倒下,民主、共產所形成的冷戰邊界就會隨之消失,但事實上並不是。
邊界透過各種作用,已經存在民眾心中,它不僅是劃分國與國的界線外,更是一把衡量生活、家庭,以及認同的一把尺。
攝影/李瑪莉
當邊界兩邊的人民,開始因為種種原因,而有了不同生活習慣、語言,甚至形成宗教、文化,邊界便早就已存在於人們心中,「當人民心有所屬(我屬於哪一個民族、國家?),就算高牆再高,也不過是一種物理高度,人們還是會想方設法翻過去,美墨邊界就是很好的例子,」徐進鈺點出核心問題說。
近年政治氛圍改變,金、馬與中國間的關係,經常受到關注。其中有個問題牽動著無數人們,就是「經濟整合」是否會有可能推動「政治整合」?
「經濟、交流不必然導致認同上的混淆,」徐進鈺進一步解釋,臺灣與對岸已開放20多年,但近來各種現象都可看出,彼此心理、認知的距離反而越來越遠。顯示儘管金、馬,乃至臺灣本島與對岸廈門、福建等各城市交流頻繁,但人們穿梭邊界的過程中,反而更認識到彼此的差異,以及瞭解到,哪一種生活模式符合自己理想中的樣子,導致「他者化」現象反而越來越清晰。歷史已遠,未來將屆,人們將如何邁向下一步呢?
採訪撰稿/莊貿捷
編輯/林俊孝
攝影/W. Xiang、林俊孝、李瑪莉
研究來源
徐進鈺(2017)。再邊界化與再領域化下的兩岸關係:金門、馬祖與海西的邊界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Ling-I Chu & Jinn-Yuh Hsu (2021) Accidental Border: Kinma Islands and the Making of Taiwan, Geopolitics, DOI: 10.1080/14650045.2021.1919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