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的西方哲學史皆是柏拉圖的註腳。」英國哲學家懷海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說出此話的目的,並非感嘆後世哲學家始終活在柏拉圖的陰影裡,而是對其哲學的盛讚。除了博大精深,更是因為柏拉圖哲學的歷久彌新,才能讓後人不斷投以不同的視角,豐富、延伸柏拉圖的思想邊界。
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何畫瑰教授這麼說:「進入柏拉圖的世界後就不會回頭了,幾乎所有哲學會討論到的議題,都可以在他的作品中找到。」而在無數的研究切點中,她著眼於柏拉圖對「再現」(mimesis)的理解。
柏拉圖早期使用「技藝」一詞來指稱「知識」,包含醫學、數學和木工等專業知識,並視之為真正的知識。但在後來的《理想國》(Republic)中,知識的面貌變得複雜;同時,他提出了以「再現」解釋「藝術」的說法,認為繪畫、戲劇、詩歌與修辭術等藝術形式,只是對真實世界的「模仿」,並不擁有傳遞真正知識的地位,而是某種事物的「再現」。
因此,若用一句話作為研究柏拉圖的「註腳」——何畫瑰想說:「從追問柏拉圖將詩人趕出理想國的原因,到反問柏拉圖將詩留在理想國的可能。」除了理解柏拉圖對「知識」的定見,她更想思考的是:柏拉圖真的不待見「再現之物」嗎?
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何畫瑰教授
攝影/古佳立
我們與「知識」的距離
柏拉圖對於「知識/非知識」的思辨過程,始終是學者們的討論議題。柏拉圖所謂的「知識」,指的是像醫學一類的專業而純粹知識或技術;同時強調,知識一定是處在「善」的光照之下。在《理想國》裡,柏拉圖使用了「日喻」概念,意指我們視覺上需要光照才能清楚地看見事物。同理,知識也必須以「善」作為先決條件,才有資格被稱作真正的知識。
然而,何畫瑰提醒:「柏拉圖其實也明白,完全、絕對的知識真理,在我們有生之年是達不到的。他認為人仍有肉體上的限制,我們尚無法掌握最高級別的知識,只是盡力地去探求罷了。」
也因此,在獲得知識的過程中,讓柏拉圖更為擔憂的是「擁有知識的人該如何好好利用自身的知識?」以及「人是否會被『假知識』所欺騙?」
他指出,透過重現、模仿來詮釋真實世界的表達形式,都有誤導我們的嫌疑。柏拉圖甚至批評詩是對事物表面的「模仿」而「離真理三層遠」。言下之意,這些經詮釋過的事物,都因「再現」而失去了真實、失去了價值。
國科會「經典譯注」計劃下,何畫瑰完成了柏拉圖知識論代表作《泰鄂提得斯》的譯注出版,讓更多人認識柏拉圖對「知識/非知識」的思辨。
攝影/古佳立
「再現藝術」如何蠱惑人心?
若說「再現藝術」因不可避免的模仿手段,而偏離柏拉圖對知識真理的定義。那接著要問的是:「再現藝術」為何會造成我們認識知識的阻礙?
柏拉圖的回答是:「欺騙」可以透過「語言」的力量來實現,所以「詩」作為有韻律的演說,便可能被詩人拿來迷惑讀者。至於「畫」呢?我們都能理解繪畫是一種對「現實」的模仿。
柏拉圖以「水中的筷子」做解釋:筷子在水中時是彎曲的,但沒有水時看它卻又是筆直的。一個物件既可以又彎又直,且每個人所見的樣子其實也不盡相同。
他想表達的是:除了涉及虛假、模仿以外,在觀看「再現藝術」的過程中,我們所「知覺」到的是一種偏離真知的非理性訊息——是與個人內心既存想法(信念、成見與規約等)相互影響的結果。
何畫瑰進一步舉例:「時尚雜誌中的模特兒照片,可視為『再現藝術』的一種。影像中所展現的美,其實只呈現了某個特定、甚至偏離真實的身體形象。但我們都知道,該影像一旦進入公眾的感知中,除了畫面本身,同時也傳遞了某些訊息在裡頭:告訴你怎樣的身材比例、膚色才是好看的。閱聽人很容易以模特兒的身材形象進行自我檢視,若未達特定狀態,便可能產生『我不夠美』的自卑想法」。
此外,還有一個也可能令柏拉圖感到頭疼的東西——「懶人包」。何畫瑰認為懶人包也如「再現藝術」,這種經由別人摘述好的資訊,其中更是存在作者偷渡主觀想法的疑慮。甚至,聽閱人自認憑藉懶人包而快速獲得大量知識訊息,但這些過於簡單且表面化的再現事物,與真正的知識相差甚遠。
「精心製作」的懶人包,其實阻隔了我們對知識真理的探究。
繪圖/黃敬淇
何畫瑰說道:「釐清『再現藝術』為何干擾我們認識知識後,也會發現柏拉圖所批判的『假』,同樣深受『知覺』帶入自身信念等其他因素的干擾。所以,『再現藝術』及其創造者都有不可迴避的責任,因為他們都擁有操作公眾認知的能力。」
柏拉圖也害怕「假訊息」?
若說古希臘時代,有繪畫、詩詞和演說等藝術形式,促使柏拉圖思考「再現」對人類認知的影響。那麼在資訊爆炸的當代社會,則更多了「假訊息」讓我們持續柏拉圖的思考。
眾所皆知,《理想國》描繪了柏拉圖理想城邦的藍圖。其中,他認為民主政治所重視的自由、平等一旦「過量」,反倒容易形成「暴君專制」——是「城邦最嚴重的疾病」。
因為倘若執政者十分精通言論煽動藝術,能洞悉民眾的需求並吸引其目光。他便可利用民主政體所賦予的言論自由、平等開放、甚至打著「民主」的旗幟,到處散播虛假卻有利於執政的知識信念。這樣的人物恐成為操縱大眾的極權者,最終形成民主危機。
也由於柏拉圖對於「民主病」的擔憂,而提出了哲學家治國方針、為人詬病的文藝管制等,並主張要把詩人趕出理想國。難怪有不少人總批評柏拉圖是「反民主人士」。
作為在戒嚴時代下長大的孩子,何畫瑰剛開始接觸柏拉圖時,同樣不認可這樣的思想,她堅信每個人的意見都應該被聽到才對。但深研其思想後,何畫瑰想釐清柏拉圖的反民主態度,其實與他對再現事物的擔憂有關。
以現今眼光來看,民主社會確實提供了開放的傳播管道。若運用得當,我們可聽見更多元的聲音;但現實是,我們似乎未因此獲得更多知識,反倒迷失在假訊息的世界裡。「這就是柏拉圖認為民主恐帶來的『自由過量』。盲目追求自由,而放棄了對真假善惡的理性分辨。以自由之名,對任何人的任何行為言論皆予以寬容。」
或許會有人問:我們不也擁有選擇的權利與識別的能力?難道「資訊多樣性」不等同於「選擇多樣性」嗎?何畫瑰笑著說:「這個問題柏拉圖也想過了,而他認為這不過是『虛假的多樣性』!」
何畫瑰接著反問:「當我們被各式新奇的大眾媒體提供的無數資訊所淹沒時,真的享受到了多樣性所帶來的選擇自由嗎?還是我們僅是一個被動的接收者?」
面對過多的虛假知識,我們反倒沒有了選擇。
圖片繪製/黃敬淇
「在過去幾十年的變化中,臺灣的民主發展已達到相當程度;如今看來,也較能理解柏拉圖當時的擔憂了。」此刻,氾濫的假訊息,不僅未使我們獲得智慧,似乎也削弱了原引以為豪的民主價值。
不過,何畫瑰也想提醒:「從事古典哲學研究的學者,總免不了想藉由過去的哲學觀點,解決某些當代困境。但要注意的是,在時空環境截然不同的情況下,我們不能一味地做齊頭式的比較,更多的是反思與借鑑。」
與「再現」共存的可能?
有趣的是,了解柏拉圖對「再現藝術」的批判後,會發現與其針對再現事物本身,柏拉圖更想提醒我們得理性察覺「再現」對自身造成的影響。因為「再現藝術」可以是一種手段,古希臘的詭辯家、演說家以及詩人,哪怕是柏拉圖自己,都需要透過一定程度的再現與模仿,利用語言、圖像等方式進行溝通。
因此,在《高爾吉亞篇》(Gorgias)中,柏拉圖也提到詭辯家高爾吉亞如何憑藉自身的言辭,替自己的醫生哥哥說服病人接受治療。在此情況下,「修辭術」為醫病提供了幫助。
也就是說,「再現」並非不好,而是我們如何藉此去傳遞良善與知識,而非盡是欺騙人的東西。如前面提到的,「再現藝術」的呈現如何,很大程度取決於操控它的人。
何畫瑰強調,柏拉圖終其一生都在自我檢視,不斷延伸或修正他的哲學論述。儘管柏拉圖對於追求知識真理的終極目標無庸置疑,但在如何達到的「過程」中,其實是存在許多可能的方式與挑戰!
攝影/古佳立
何畫瑰說:「哲學的起點,始於蘇格拉底宣稱自己一無所知時。」
這話似乎也應證了為何如今影響西方文明深遠的古希臘哲學,幾乎都是在經反覆推敲、論辯的「對話」中形成的。我們必須先認知到自己仍有所欠缺,才能不斷去檢驗自己的「知」與「不知」,並永遠對眼前事物保有自己的判斷能力。
「我們必須要『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何畫瑰認為這正是柏拉圖想傳達的核心觀念。尤其面對如今充斥著「再現藝術」的世界——太多能輕易吸引眼球的事物,我們的目光與心智得更加堅定、清明才行。
採訪撰稿/劉勁甫
攝影/古佳立
編輯/馬藤萍
研究來源
何畫瑰(2014)。再現的技藝:柏拉圖美學中「技藝」概念的轉化。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何畫瑰(2015)。柏拉圖中的藝術與錯覺(一般研究計畫)。
何畫瑰(2019)。柏拉圖中的語言再現與藝術再現。(一般研究計畫)。
Ho, Hua-kuei (2017) False Variety: Plato’s Fear of the Mass Media, Interface -Journal of Europea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Issue 4, pp. 9-29.
Ho, Hua-kuei (2015) Perception and Memory in Plato’s Doctrine of Recollection, Symposium on Memory (記憶科研:台灣シンポジウム學術研討會).
Ho, Hua-kuei (2014) The Techne of Bewitchment—Poetry and Rhetoric in Gorgias and Plato’s Gorgias,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Plato and Rheto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