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漢年幼便經歷中國大饑荒時的逃亡潮,那段回憶促使他走向哲學研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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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我們家住在香港和中國邊界附近。當時正值大饑荒逃亡潮,母親帶著10歲的我,漫山遍野尋找可能逃出來的大哥。」中央大學哲學所楊祖漢回憶往事,彷彿重歷其境:「到處都是臉色發黑的饑民,他們在邊界被抓,就會遭到遣返。我看到很多香港民眾在後面追著遣返車隊,把麵包、舊衣服,不斷地往車上拋,心想,這世上怎會有這麼悲慘的事?」
由於年幼就親身感受中國人的時代悲劇,以及民胞物與的精神,影響楊祖漢長大之後走向研究思想哲學的道路。國中開始,他陸續讀了熊十力(1885-1968)、唐君毅(1909-1978)、牟宗三(1909-1995)等人的著作,對新儒家學者心嚮往之;大學即來台灣,就讀師大國文系。
牟宗三(Prof. MOU Tsung San),字離中,中國現代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為新儒家學派代表人物,曾獲香港大學榮譽博士學位,及台灣行政院文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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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楊祖漢也沒想到後來竟能認識牟宗三,並成為入室弟子:「我和幾位同學在外租房子,牟先生回台教書,住在我們家附近。他早上讀書寫作後,就會閒步來訪,跟我們談論學問。」與牟宗三持續不斷問學,對楊祖漢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和同道好友創辦了哲學期刊《鵝湖雜誌》,後來還放棄了前往加拿大深造的機會,繼續留在台灣持續寫作、教學,親師取友,思考傳統文化應如何解救時代的問題。
新儒家的「道德形上學」
楊祖漢認為,兩千多年的帝王專制和清代的異族統治,對中華民族是很大的斲傷:「專制扭曲人性,老百姓如果不是『殺到埋身(廣東話「危及生存」)』,就不會反抗,幾千年來都是如此。」五四學者雖提倡民主、科學以回應,卻主張全盤西化,否定傳統文化,使得古代思想的優點也遭到抹煞。
1919年5月4日,天安門廣場聚集北京13所大學超過3000名學生。五四運動對中國文化的轉向,帶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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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熊十力、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1904-1982)等人為首的「新儒家」不贊同五四學者的路線,他們認為傳統文化仍有其優點,只是需要參考西方文化而有新的發展。牟宗三主張,現代儒學除了維持倫常道德,也應發揚傳統本有的宗教性。比如我們知道人確實有「惡」的一面,但還是相信「惡」是「善性被蒙蔽」的結果,善良才是人的本質,所以人人都有成為好人、甚至成為聖人的可能。天地萬物是因為「善良」才能存在、而且生生不息,人的存在與天地萬物的存在,實有相通的意義。這種「即道德即宗教」的思想,就是新儒家的「道德形上學」。
楊祖漢說:「人與人之間的道德良善,同時是維持萬物能夠存在的天理。我們雖無法證明『人性本善』,或宇宙就是由德性來產生,但我們就是這麼相信。牟先生認為我們應該保留這樣的信仰。」
除此之外,新儒家也經由轉型傳統思想,來面對現代世界的問題。熊十力透過佛學來復活傳統儒學的智慧,牟宗三則經由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哲學發揚宋明理學的精義,以對治西方功利主義、階級鬥爭所扭曲的思想風氣。「華人接得上傳統文化精神,生命才能暢通,才有辦法對抗現代社會的種種異化,以及專制的餘毒。」楊祖漢語重心長地表示。
人最大的問題,就是「知易行難」
任何政治制度,一開始都是立意良善的,試圖創造一個人人幸福的理想社會,為甚麼到後來會造成嚴重的腐敗,導致民不聊生?楊祖漢認為,人最大的問題,就是明明知道該怎麼做,卻因為私欲產生「滑轉」,而做出違背初衷的事,所以無論任何主義、制度,最終都會異化、惡化,無論多好的人都會腐化。
人與人之間本應互相幫助,但在幫助他人時,就會不禁想到「他會給我甚麼好處?」因私欲而產生「滑轉」,做出違背初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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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做善事,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人與人之間本該互相幫助。但我們在幫助別人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想到「他會給我甚麼好處?」「如果我幫了他,別人知道了,就會認為我是大善人!」於是動機和行為就扭曲了。又如老師教育學生,也是本該如此的,但是當一個老師想到「我教書教得好,大家就會稱讚我,甚至拿到『優良教師獎』!」有了這種「滑轉」,思想行為就會被私欲蒙蔽,甚至用「做好事」來包裝、縱容私心,最終就會做出違背初衷和良善的事。
「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人們已經習慣把『有條件行為』包裝成『無條件的道德心』,」楊祖漢指出:「這種滑轉,康德稱為『自然的辯證』,你很難抗拒這種出乎人性的轉向,自然而然就遷就了感性的欲求,用道德來滿足,找一些假的理由來合理化,比如『人都是這樣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連自命學聖的儒者都很難避免自然的辯證。有一位韓國學者曾問他一個問題:「為甚麼儒家都沒有好人?」楊祖漢認為這樣說當然太過,但平心而論,「自居為儒家,其實是偽君子」的人非常多。何以有這種現象呢?
楊祖漢得出一個結論:儒家強調性善,但以仁義自我期許,容易忽略在向善的過程中有一個如影隨形的挑戰,就是「用光明的理由來滿足私欲」。儒家之徒希望自己當聖人,如果沒有正視這一點,鞭辟入裡,攤開來處理,他就會被這種陰影所控制,在暗地裡作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後他就變成了偽善者。這是儒家必須面對的問題。
康德認為,人一定要從對道德的一般了解,進到哲學的理解,才能克服自然的辯證,而擁有真正的道德。這個道理並不難懂,很多人都察覺得到自己的「滑轉」,問題在於,就算能察覺,卻改不過來,依然經常希望藉著當好人得到一點好處。道德變成工具,真理逐漸垮台,怎麼辦?
宋明理學家都千辛萬苦地尋找「該如何做就如何做」的講法。楊祖漢笑道:「關於這方面,我在詮釋朱子學時,受到很大的啟發。」
儒家強調性善,卻可能是「用光明的理由來滿足慾望」。這種滑轉,自古以來連自命學聖的儒者都很難避免。圖為南宋理學家朱熹(1130年-1200年)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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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致知,才有真知
宋明理學家相信,每個人都有善良的本性,以及認識真理的心,因此人人都有成為聖人的可能。只要去除內心的蒙蔽,領悟天理,就能達到聖人的境界。但要如何得到天理呢?
牟宗三認為宋明理學家在這方面的學說,可以分成三種體系,分別是:
- 伊川朱子系:以程頤(1033-1107)和朱熹(1130-1200)為代表,認為「心」與「理」為二,雖然道德之理也是人性之理,但理不是心,必須心存誠敬,學習外在事物之理,才能使心合於天理。
- 象山陽明系:以陸九淵(1139-1193)和王守仁(1472-1529)為代表,認為「心即理」(人心中本就有真理),只要反觀自心,去除蒙蔽,讓本心呈現,就能得到天理。
- 五峰蕺山系:以胡宏(1105-1161)和劉宗周(1578-1645)為代表,雖然同樣肯定心即理,但認為心的道德活動能使天理逐步彰顯,愈實踐道德,才愈看到天理的超越與莊嚴。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牟宗三認為,這是宋明理學家為我們指點的三種成聖途徑。他還主張,「象山陽明系」所說的「心即理」才是儒學的正宗,而「伊川朱子系」的「天理」在心之外,違背孔孟的思想。楊祖漢的想法卻不一樣,他曾向牟先生反覆請問,始終難以釋疑。
楊祖漢從朱子的言論中發現,「格物致知」的「知」,其實有「常知」與「真知」的區別。常知就是人心本有的、對道德法則的認知。就算沒有後天的經驗,只要理性反省其行為的存心,就可以知道該當遵守的道德法則。這種常知是一直存在著的,不過只是一般認知,還必須透過「格物」,才能達到「真知」。
程頤曾舉一個「談虎色變」的例子:大家都知道老虎很可怕,小朋友也知道老虎可怕,但只是講講而已;真正接觸過的人,談起老虎時會露出恐怖的神色,就是他對老虎的可怕有「真知」。我們都知道仁義道德,但只是常知,所以容易滑轉。在常知的基礎下,經過「格物」之後,對「理」產生進一步的了解,才是「真知」。真知才能保證我們一定依理而行。
甚麼是格物致知?朱熹認為是「即物而窮其理」,也就是在接觸日常的各種人、事、物時,去學習、領會其中「所以要如此」的道理。要如何「即物窮理」呢?朱子說要「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用他本來就知道的道理,透過實踐深入研究,來求得真理。這個「已知之理」,楊祖漢認為就是「常知」,而「致乎其極」的理,就是「真知」。
朱子相信,每個人的心靈原本都具備「已知之理」,但那只是「常知」,僅僅知道表面的道理。要真正了解真理,還必須接觸萬事萬物,好好研究、反思,才能獲得「真知」。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擁有真知,才能對付「自然的辯證」
楊祖漢分析:「當你反省應該如何愛父母和朋友時,你不是為了名利,而是覺得該這樣做才對。這是外面教的?還是自己想到的?我覺得朱子所說的已知之理,就是你的內心本來就有答案,不是通過後天的學習才知道。朱子有這個肯定。」因為人性中本來就有這個道理,再去外在事事物物裡頭去明白,就會「通於彼則明於此」──了解外在事物的理,就能真正領悟內心本有的理,獲得真知。
而要防止「滑轉」,我們就要在日常的言行舉止,時時察覺內心是否將「有條件行為」包裝成「無條件的道德心」。在面對的人事物時,把「已知之理」視為當然之理,一次又一次地用它來端正自己,堅定不移地要求自己非如此不可,才能擋住「順著感性要求以滿足感性欲望為先」的傾向,而避免了「自然的辯證」。
當我們對道德之理有了真知,不會因為滿足感性欲求,作出虛假的推理以自我欺騙,就保證了我們擁有真正的道德行為。如果人人都能本著常知而做「格物致知」的工夫,就能避免成為「偽善」的人。治國者若能如此,或許就不會違背當時從政的初衷,而能說到做到,避免後來權力腐化、制度腐敗等問題。
「道德律令是嚴格不能打折扣的,你一定要對它有哲學上的了解和分析,否則擋不住滑轉,而屈服於虛假的推理。」楊祖漢強調:「朱子學是八百多年來東亞社會的文化中心,一定有他的道理。在由『常知』到『真知』這一點上,我認為朱子的哲學對現代人,還是很有啟發性的。」
楊祖漢提醒,要防止「滑轉」,平時就要時刻察覺內心,有沒有把「有條件行為」包裝成「無條件的道德心」,用「已知之理」來端正自己,才能真正達到「真知」。
攝影/W. Xiang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