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獻研究需具備各方知識,從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經學到歷史學,但難不倒求知慾旺盛的林清源。
攝影/林俊孝
要精確閱讀、理解古書,必須對文字的形、音、義及其由來和發展有深入了解,因此每個中文系學生都必修文字學。「文字學是中文系拿手絕活,必須代代傳承。」中興大學中文系教授林清源說。不過中文所研究生在選擇研究領域時,大多不願意選擇文字學,因為這是一門非常複雜且精細的學問。
民國以來,甲骨文、金文、簡牘帛書等出土文獻材料不斷湧現,轟動學術界,激發出許多饒富意義的新課題,只可惜願意投身其中者並不多,因為出土文獻研究要具備跨學科整合運用能力,涉及聲韻學、訓詁學、語法學、詞彙學、文獻學、學術史、思想史、文學史、上古史、考古學、古器物學等多門學科,難度高,挑戰大,讓人望而生畏。
民國以來甲骨文、金文、簡牘帛書等出土文獻材料不斷湧現。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商朝晚期《甲骨》。
林清源笑道:「學術研究就像檢調辦案般,難度越高,越刺激,越好玩!」對他來說,研究文字學可以跟那麼多學科碰撞,反而激發他源源不絕的求知慾,以及自我挑戰的渴望,讓他30多年來,依然保持著讀書、教學的熱誠。
放牛班小孩變身成為古文字學家
出土文物包含「無字的文物」和「有字的文獻」。中國古代出土文獻類型多元,主要有鑄刻在青銅器上的「銘文」,刻寫在龜甲上的「甲骨文」,以及書寫在竹片、木片、絲帛上的「簡牘帛書」。林清源的研究,則是從戰國青銅器的銘文入手。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從小功課墊底,國中讀放牛班,高中留級一年,差點被退學的林清源,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古文字學家。大學勉強考上淡江中文系,大三轉入東海中文系,大四應屆吊車尾考上東海中文所。
入學之初,林清源還懵懵懂懂,跟不上同學進度,所幸時任所長楊承祖(1929-2017)辦學認真,先後聘請李孝定(1918-1997)、周法高(1915-1994)、龍宇純(1928-)等語文研究大師,在眾多師長們耳提面命下,林清源才逐漸對學術研究有了粗淺的認識。
「我是從戰國金文開始入手,逐步走進古文字研究的世界。在當時年,戰國文字研究還是相當冷門的領域,乏人問津。」林清源回憶起讀研究所時期的情況。
在80年代,海峽兩岸學界還甚少接觸,圖書資訊也不太流通。當年任職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的李孝定,聘用林清源擔任「《甲骨文字集釋》增訂計畫」的助理,讓他有機會見識諸多國際知名學者論學的風範,並得以自由進出史語所傅斯年圖書館,廣泛閱讀戒嚴時期嚴格管制的大陸出版品。
不僅如此,林清源還因工作地利之便,長年寄宿在周法高院士南港家中,得以近距離跟大師學習,深受啟發。
林清源擬訂碩論題目時,發現戰國兵器上的銘文排列具有「規律性」,似乎隱藏了甚麼秘密。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戰國時期《玄鏐戈》。
林清源在擬訂碩士論文題目時,想要研究兩周時期青銅兵器銘文,但指導教授李孝定起初並不同意,認為兵器銘文內容單調貧乏,除非能找到有意義的切入點,否則不適合當作學位論文題目。
為此,林清源苦惱了好一陣子,後來他終於想通,「單調」與「規律」本是一體之兩面,歸納「規律」正是學術研究的核心手段,而兵器銘文國別明確、年代清晰、辭例固定,最適合用來歸納器物及其銘文的內在規律,這個觀點終於獲得李孝定的首肯,才得以著手撰寫碩士論文《兩周青銅句兵銘文彙考》一書。
從兵器上的銘文,發現文化史的重要脈絡
如何證明秦朝丞相李斯曾建議秦始皇罷用與秦國文字不合的六國文字?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林清源蒐集春秋戰國時期所見「造」、「冶」二字,然後為每個字形標示所屬國別、年代,將這些材料擺放在時空座標中,觀察同一個字在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構形異同情況。
林清源從中理解到東漢文字學家許慎《說文解字‧敘》中提到的「文字異形」是指春秋戰國文字具有明顯的區域特徵,各國文字演變趨向互異,演變速度也不一致,以致某些構形只出現於某些特定區域,例如:「造」字從「辵(辶)」旁,本義為「造訪(拜訪)」,而秦國卻習慣用這個字來表示「製造」的意思,但這種用法在當時的東土各國頗為罕見,此一現象反映秦國確實曾實施「罷其不與秦文合者」的「書同文字」政策。
林清源把同一地區同一個字的不同構形,按照刻寫時間先後順序排列,從而發現該地區文字舊體、新體交替的過程。
攝影/林俊孝
想分辨古器物真偽,也能從器物及其銘文潛藏的規律來下手。林清源在〈戰國燕王戈器銘特徵及其定名辨偽問題〉一文中,彙整大量真偽無疑的考古出土器,觀察「戰國燕王戈」的器物形制,以及銘文呈現的格式、方位、行款、字體等細項,歸納出多項嚴格的規律特徵,然後再跟《殷周金文集成》著錄的傳世燕王戈比對,從而發現該書收錄的六件傳世燕王戈,很可能出自後人偽造。
其中,《殷周金文集成》11196號戈現藏上海博物館,當年擔任該館副館長的李朝遠(1953-2009),曾利用科學儀器詳細檢視該館那件燕王戈,其結論「證明林文所說無誤」,並進一步運用林清源歸納所得的戰國燕王戈器銘特徵,辨認出該館所藏另一件戰國燕王戈也是偽造品。
林清源發現典藏於上海博物館的一件戰國燕王戈竟然是山寨品。
圖片來源/林清源
用文字學,解決經典之謎
想瞭解聖賢留給後世的智慧,還得洞悉文字後面的真實意涵。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戰國時期《聖君賢臣全身像-孔子》。
戰國文字可以整併為齊、燕、晉、楚、秦五系,林清源在攻讀博士階段,主要聚焦「楚系」文字研究,並於1997年完成博士論文《楚國文字構形演變研究》。他表示,當年所以優先研究楚系文字,主要是因為它的研究條件比較成熟,不僅各種類型資料基本齊備,書寫年代清晰,時間跨度長,時代序列完整,更重要的是,還有數量甚為可觀的簡牘帛書資料,這些特色都是其他區域文字資料無法望其項背的。
「對於中國學術史的建構工程而言,戰國、秦、漢時期的古籍類簡牘帛書,肯定是最重要的一手資料。」林清源進一步舉例:銀雀山漢墓出土的《孫子兵法》、《尉繚子》,可以證明今本這兩本書並非偽作;王家臺秦墓出土的《歸藏》殘簡,可以證明《歸藏》確實是先秦之書;上博簡〈緇衣〉、〈民之父母〉、〈內豊〉、〈武王踐阼〉等篇,可以證明今本《禮記》、《大戴禮記》許多篇章的成書年代應該大幅提前;馬王堆帛書和郭店簡《老子》陸續出土,不僅可以校正今本《老子》文本許多錯誤,還可修訂學界過去對於先秦儒、道二家互動關係的錯誤認知。
郭店楚墓出土的《太一生水》竹簡局部。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林清源分析說:「戰國秦漢時期古籍類簡牘帛書,不僅有助於古籍真偽考辨、古籍成書年代判定、古籍內容復原等課題,還能促使文字學、語言學、文獻學、經學、思想史及古史學飛躍進步。」許多簡牘帛書可以在傳世文獻中找到對應的版本,經由不同版本的對讀,可更精準掌握出土文獻內容;另一方面,它們也可以佐證、訂正傳世文獻,讓原本不確定的解說變得更為清晰踏實。
企劃腳本/梁偉賢 美術設計/林柏希
最後,林清源以其所撰〈讀上博八《李頌(桐頌)》〉一文為例,說明古籍類簡牘帛書的學術價值。這篇竹書來自於戰國時代的楚國,全文只有172字,其內容由「頌文、點評文字、篇題」三個部分組成,此類文本結構,在先秦兩漢出土文獻尚屬首見。
第一部分「頌文」,表面是歌詠桐樹各種美德,實際則是借桐樹譬喻君子的品格,以四字句為主,每兩韻換韻一次,偶數句以語氣詞「可(兮)」字收尾,散發出濃厚的南方文學氣息,其藝術成就可與《楚辭•橘頌》並列齊觀。
第二部分「點評文字」,為讀者閱讀頌文的心得札記,這類內容也是先秦文獻第一次發現,可將中國點評文字實物例證的年代,一舉上推至戰國中晚期。
第三部分「篇題」,節錄自點評文字首句,應是讀者為方便檢閱該簡冊而立,形成過程較為特殊,為中國文獻學史首例。總而言之,上博八〈桐頌〉一文,對於中國文學史、文獻學史與思想史的研究,都有極高的學術參考價值,值得給予更多關注。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中的〈桐頌〉,歌頌桐樹擁有與眾不同的品格,藉以讚美君子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崇高德行。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明朝陳淳《桐下鼓琴圖》。
〈桐頌〉說:「人因其情,則樂其事。」意思是,每個人稟性不同,唯有認識自己的特殊性,順應自己的本性天賦,才能在學習中獲得樂趣,進而熱愛自己的工作。林清源回顧自身學習過程,慶幸自己歷經挫折與自卑之後,終於找到適合性向的工作場域。他期待,未來有更多學子,能跟他一樣,在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研究的天地中,找到探索未知奧秘的樂趣。
林清源期待,更多研究者加入文字研究的行列,一起來發掘潛藏其中的學術祕密。
攝影/W. Xiang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