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第緒語走進歐洲猶裔作家的柏林記憶:專訪文藻張守慧

翻開意第緒語(Yiddish)教材《意第緒語入門》(College Yiddish, 1999) 的第一課,第一句話記載著「猶太人遍佈世界各地,世界五大洲的各城市都有猶太人,他們都會說意第緒語,意第緒語連結全世界」。

這段話也道出意第緒語的飄零身世,一如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致力於意第緒語寫作的猶裔美籍作家以撒.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曾說:「意第緒語是個流亡的語言,沒有自己的土地,沒有邊界,也不為任何政府所支持。這個語言中不含武器、火藥、軍事及戰略等字眼;它不僅是一種語言,也呈現了一個特殊的生活方式。」

流亡亞洲的作家Rose Shoshana Kahan(1895-1968) 以意第緒語寫成的日記《浴火中》(In fajer un flamen, 1949)。
圖片來源/張守慧提供

學習意第緒語的奇幻旅程

現今使用意第緒語的人口全球僅約300萬,而文藻外語大學德國語文系教授張守慧是目前亞洲唯一教授意第緒語的學者。

從小喜愛歷史,起初進入文藻外語大學學習德文,後來在輔仁大學開啟對德語文學中的猶太形象、猶太大屠殺(Holocaust)和柏林圍牆倒塌等議題的研究興趣。研究所時期,張守慧即考上教育部公費留學考試獲得獎學金,計劃前往德國特里爾大學(Universität Trier),研究猶太人在德國文學中的形象。

沒想到,她的指導教授,也是歐洲著名的意第緒語學者Erika Timm告訴她,這樣的題目在德國是顯學,太多人研究了,博士論文應該要做獨一無二的研究。「然後她問我,『你願意再學一個語言嗎?』就是意第緒語!」

張守慧當時沒想太多就答應了,上課才發現不妙,「意第緒語的文法和德文很像,發音又像德國方言,還有斯拉夫語與和古希伯來文的元素,希伯來文字母我一個都看不懂,每天回家都在思考:我多學了這個語言,以後的出路會在哪?」

文藻外語大學德國語文系張守慧教授。
圖片來源/張守慧提供

就這樣,一邊苦學意第緒語,一邊研究德國文學,也在過程中確認博士論文的研究主題:17至19世紀意第緒語與德語文學中的敘事比較,修業期間也獲頒「德國萊茵聯邦優秀青年博士候選人獎」。說到這裡,張守慧談起意第緒語多舛的歷史。

一本書,一種語言,一個城鎮的閱讀史

西元70年,羅馬人首度攻破耶路撒冷,聖殿倒塌,猶太人再次流亡,來到萊茵河畔駐足。

隨著猶太民族由中東往歐洲離散,意第緒語在13世紀誕生,發源於日耳曼語系,卻以希伯來字母所寫。除了古希伯來文之外,也融合了東歐的斯拉夫語素,成為流亡於中歐及東歐的猶太族裔近七個世紀以來所使用的語言。

二次大戰後,以意第緒語為母語的猶太人流亡各地,據統計,在猶太大屠殺喪生的600萬人中,有500萬人是以意第緒語為母語。隨著猶太人離散,意第緒語得以倖存,並在世界各地開枝散葉。

回溯意第緒語的發展,彷彿也回顧了中世紀以降的歐洲歷史,張守慧說:「透過意第緒語和猶太人的離散,我更宏觀的認識了歐洲,特別是東歐的歷史背景與風俗民情。」看似冷門的語言,卻意外開啟她的新世界。

回想苦學意第緒語的時光,張守慧也有難忘的回憶。有一回聽說緬因茲(Mainz)近郊一所猶太會堂即將重建,建築師發現藏在閣樓中的一批書籍手稿,她的指導教授接到通知,趕緊帶著學生前往。「我還記得那是個下雪的午後,老師帶著我們,抱著空箱子,坐火車把手稿運回來」。

一邊清除灰塵,一邊拼湊手稿,「大家還開玩笑說,中世紀黑死病的病毒不知道會不會留下來?」。他們跟著老師辨認字跡,再用顯微鏡一一比對書上的浮水印,追溯這些書來自哪些印刷廠,慢慢還原18世紀末一座城鎮的閱讀遺產與印刷文化,這件事還上了當地的報紙。

張守慧(右二)與指導教授Erika Timm(右三)整理18世紀末的書籍手稿,刊登於當地報紙。
圖片來源/Trierer Stadt-Zeitung(1997年11月11日),張守慧提供

返臺後,張守慧開始關注意第緒語在亞洲的流亡文學,以及猶太文化遺產中的記憶與遺跡。「特別是近十年,『記憶場域』的文化論述興起,我也把這樣的思考方式帶入研究,從『地景』探討猶太人的城市記憶與空間書寫」。

踏遍歐洲的張守慧說,歐洲幾乎每座城市都有個猶太區,都有一條猶太巷、一處猶太墓園,「這是我在歐洲印象最深刻的」。尤其走在德國街道,不時會看到腳下的記憶石,寫著某位猶太人曾居於此,在哪一年被送往集中營,又在哪一年於集中營去世,「小小一塊記憶石,會提醒德國人,這裡曾有一位不同族群的同胞」。

而閱讀文本的同時,張守慧發現幾乎每位歐洲猶裔作家都有著游移在東歐與西歐之間的過往,因此,她開始關注這些作品中的「過境場域」與「邊緣城市」,其中一個重要的過境之地,就是柏林。

有誰是自願來到柏林的呢?

沒有一位東歐猶太人是自願前往柏林的,這世上有誰自願來到柏林呢?柏林是一個過度站,人們基於各種原因被迫滯留在那裡。在柏林也沒有所謂的猶太小鎮,不過倒是有一個猶太區,那些要經由漢堡和阿姆斯特丹前往美國的移民們會來到這裡,他們會在這裡停留很久,不是因為沒有錢、就是因為證件出了問題,猶太人為了這些毫無意義的證件耗費大半的人生。

張守慧念了一段約瑟夫.羅德(Joseph Roth,1894-1939)的《流浪的猶太人》(Juden auf der Wanderschaft, 1927),這段文字道破了柏林的坎坷命運。二次大戰期間,柏林作為東西歐鐵路網的中心點,移民遷徙的過境驛站,異質性混雜,也成為創作的寶庫。

柏林猶太博物館於2012年以柏林轉運站(Berlin Transit)為主題策展。
圖片來源/柏林猶太博物館策展手冊,張守慧提供

張守慧近年以三部歐洲猶裔作家的作品,探尋二戰前的柏林地景與城市記憶。分別是約瑟夫.羅德的報導文集《柏林紀實》(Berliner Saisonbericht:Reportagen und journalistische Arbeiten 1920-1939, 1984)、阿爾費德.都柏林(Alfred Döblin,1878-1957)的城市小說《柏林亞歷山大廣場》(Berlin Alexanderplatz, 1929)、馬丁.白拉德(Martin Beradt,1881-1949)的地景小說《短暫永恆之街》(Die Straße der kleinen Ewigkeit, 1965)。

約瑟夫.羅德是奧地利猶裔作家,生長於以意第緒文化為主的東歐猶太小鎮,在一戰後來到當時作為威瑪共和國總部的柏林,並將所見所聞寫成《柏林紀實》,描繪出當時威瑪共和的政治生態與社會景觀。張守慧說:「約瑟夫.羅德的筆觸很靈活,也會加入記者的犀利評論。他以猶太人的視角觀察東西歐猶太人的差異,呈現出猶太民族如何挑戰命運、活出生命的韌性。」

同樣出生於東歐猶太家庭的阿爾費德.都柏林,是位心理學家,也是德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擅長以抽象文字反映具象現實。他在《柏林亞歷山大廣場》中以蒙太奇的地景拼湊,描寫東歐的搬運工人來到罪惡淵藪之城,遭遇謀殺案而進出監獄,以墮落人物的心理層面呈現柏林的頹廢與希望。

現在遊客必訪的柏林電視塔就位於書中的亞歷山大廣場附近,「它一直是柏林最大的商業廣場,從20世紀至今都是轉運站」。在歐洲文化中,廣場即是城市之眼,在那之外又是另一個世界,一如律師出身的猶裔作家馬丁.白拉德也在《短暫永恆之街》中呈現出柏林黑暗的一面。

張守慧說,《短暫永恆之街》原名為《一街兩面》(Beide Seiten einer Straße, 1940),寫於二戰之前,直到作者死後才出版。「書中的短暫永恆之街,其實就在亞歷山大廣場後方的穀倉區(Scheunenviertel),那裡就是猶太區,是19世紀中葉至1930年代東歐猶太人來到西歐落腳的地方,這些東歐猶太人大多操著一口意第緒語鄉音」。

當年貨物堆砌,偷渡客、窮人、犯罪者聚集的穀倉區,是張守慧留學德國時常踏查的地方,「當時就覺得這樣的地方背後一定蘊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都是斷垣殘壁,很像社會寫實片裡會出現的建築」,如今穀倉區又搖身一變,成為觀光客川流的文創區。

1920年代柏林穀倉區的小型圖書館一景。
圖片來源/Das Scheunenviertel : Spuren eines verlorenen Berlins,張守慧提供

三位不同背景的作家,三種視角的地景書寫,張守慧說:「從猶太文學的角度談柏林,它會給你很多靈感,有很多元素可以發揮。柏林是歐洲多元文化的載體,就像一個馬賽克拼出來的城市。」

攤開地圖,柏林不是德國中心,卻是東西歐的中心。人們來到這裡,不為久居,只為過境,「柏林既邊緣又中心,這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這一點也隱約映照猶太人的離散處境。張守慧說,很多人認為猶太人是推動歐洲文化的主流之一,例如許多諾貝爾獎得主都有著猶太背景,「他們站在一個既邊緣又核心的特殊位置」。

以文學映照時代:戰爭、難民與國際關係

今昔對比,過往的地景多已不復留存,張守慧時常走訪德語國家各地文獻館,並收集散落在歐洲、美國、以色列等地的史料。「研究猶太文學,讓我游移在東西歐之間,並延伸到美國、中東和亞洲,甚至於連結全世界」。

地景留存記憶,文學映照時代,過去談到猶太文學,多以離散文學、流亡文學視之,但從2015年歐洲難民危機後有了改變,「大家開始認為歐洲的猶太文學是『移民文學』」。此外,蘇聯解體後,俄裔、東歐裔猶太人陸續來到中、西歐,順著這股浪潮,張守慧也觀察到21世紀的德語文學生態起了變化。

「德國及奧地利出現了新一代的德語文學作家,他們是東歐猶太人,三代之前可能是大屠殺倖存者。父母輩流亡到俄羅斯,隨著俄羅斯和東歐局勢的變化,近年他們又遷移到德國、奧地利或瑞士,以德語創作」。

張守慧說,這群新世代猶裔作家面對歐洲時局,積極以文學表達參與,相較於民族的邊緣境遇,他們更關注歐洲與歐盟的現代與未來,「他們已經成為歐洲的一份子,不只關心自身處境,也不只關心德國或奧地利,他們關心的是整個歐洲」。隨著歐洲局勢變化,猶太文學研究的領域不斷有新議題浮現。

以地景還原歷史,從作品遊歷世界

返臺後,張守慧持續教授意第緒語,也陸續翻譯多本意第緒語小說與劇作,並積極串聯從事德語猶太文學和意第緒文學研究的歐洲與亞洲學者,她還希望未來能編撰意第緒語的華語教材。

張守慧於2018年獲德國在臺協會處長歐博哲(Martin Eberts)頒發「德臺友誼獎章」。
圖片來源/張守慧提供

對臺灣學者而言,意第緒語和猶太文學看似遙遠,張守慧則分享,「你可以從一處地景還原一段歷史,珍惜你所處的文化,透過保存或記憶失去之物的角度,深挖前人創造的文化,將它公諸於世」。

她說研究是出於好奇,把自己當成偵探般尋找探究,細心閱讀文本的文類要素、敘事特色、語言風格或主題獨特性,作品中的國度、地域和文化現象都會建構研究者的世界觀。張守慧笑說:「如果北極或南極有猶太人,我應該也會想去了解。」

演繹和歸納都是研究的途徑,歸納是學習如何綜合觀察的結果找出定則,而張守慧說自己更享受演繹的過程,「每個階段都努力發掘一個新的題目,就像鑿一口井,也像織一片網、拼一幅拼圖,題目和題目之間是有連結性的」。就像她當年本來想讀歷史,卻投入德國文學,接觸到意第緒語之後,怎料因此抵達更廣袤的遠方呢?

 

採訪撰稿/許越如
編輯/黃詩茹

 

研究來源
張守慧(2018)。遷徙與認同:當代猶太作家書寫中的「歐洲」紀事。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守慧(2017)。邊緣書寫與認同游移:以二十一世紀歐洲猶太裔作品為例。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守慧(2016)。邊境行旅與人文記憶:歐洲猶裔作品中「維也納」之城市書寫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守慧(2015)。文化疆界與游移邊境:歐洲猶裔書寫中「柏林」城市記憶再現之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守慧(2014)。城市記憶、家園想像與身份認同:歐洲猶太裔書寫中「耶路撒冷」再現之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守慧(2013)。歷史記憶與文化再現:現代德語猶太族裔作品中「家園」之研究。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張守慧(2012)。書寫家園與文化認同:以歐洲猶太族裔「記憶場域」之變遷為例。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