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莊子最懂孔子的心意?──清大楊儒賓談《儒門內的莊子》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為戰國時代宋國蒙(河南商丘)人,但到底歸屬哪家學派?直到今日仍有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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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對莊子的印象是:道家人物,與老子並稱為「老莊」。但莊子真的歸屬於道家嗎?歷史上,正式把莊子歸為道家是漢代才開始,莊子本人並沒有說自己是道家,比起老子,他可能更加認同孔子思想。

過去多年來,清華大學哲學所的楊儒賓一直試圖替莊子「翻案」,他在《儒門內的莊子》裡主張「莊子儒門說」,並且認為莊子的思想本於《周易》和《中庸》。

《莊子》內七篇中的孔子、顏回

現在所看到的《莊子》,是魏晉時期郭象所整理的版本,共33篇,分為內、外、雜篇。普遍認為,內七篇最有可能是出於莊子本人。莊子擅長說故事,因此整本《莊子》都充斥各種寓言,裡頭出現的人物有神話人物和歷史人物,也有不少人物是虛構的。這些寓言人物,有些是代表莊子發言,有些則是莊子所嘲諷的對象。

依據楊儒賓觀察,內七篇的孔子,不但形象相當正面,而且出現次數多過於老子。老子出場次數只有3次,孔子則高達9次,大部分都是與自己弟子對話居多,當中又以顏回出現次數最多。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他被尊稱為「亞聖」,孟子被視為「亞聖」是宋代之後的事情。

清華大學哲學所的楊儒試圖替莊子「翻案」,他在《儒門內的莊子》裡主張莊子的思想本於《周易》和《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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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人認為顏回的修養很高,主要是他身心轉化的工夫論」,楊儒賓強調。但在《論語》裡,對顏回的工夫論著墨並不多,真正描述顏回修養的工夫,主要還是在《莊子》內七篇裡,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坐忘論」。

有一次,顏回對孔子說,他能夠「坐忘」,孔子就好奇問,何謂「坐忘?」顏回回答:「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意思是,能夠擺脫身體限制、不賣弄自己的聰明,超脫於形體和巧智的拘束而參與萬物的變化,就是「坐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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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在學術史上的另一種定位

此外,楊儒賓指出,「莊子儒門說」並非毫無學術史上的依據。早在唐代,韓愈就認為莊子與儒家有相當密切的關係,而宋代的蘇東坡則進一步認為莊子非常尊敬孔子。

不過,真正從思想上有系統性地闡述莊子和儒家的關係,則要到了晚明的覺浪道盛、方以智和王夫之之後才逐漸明朗。覺浪道盛和方以智是禪師,兩人是師徒關係,都把莊子視為「儒門」,而王夫之則是當時的大儒,與方以智交好,對莊子的理解亦受到方以智的影響。

覺浪道盛認為,在戰國中晚期,已經沒有幾個人可以理解孔子的微言大義,大多論者都流於表面、瑣碎,惟有莊子最懂孔子。在這個意義下,孔門的命脈薪傳,就只能「託孤」給莊子。

方以智繼承其師的想法,不但把《莊子》與《孝經》相提並論,並且認為《莊子》與《周易》同源。《莊子》和《周易》,同樣強調天地萬物的生成變化,而最高價值的「道」,必須是在不斷變化中展現在具體的「器物」裡。換言之,「道」本身就是變化的歷程,而不是在變化的經驗世界之外,存在一個永恆、靜止不變的「道」。

如果有人認為,「道」就在經驗世界之外的永恆世界,那麼他的修養工夫會著重在超脫這個凡塵世間,最好可以脫離一切的人際關係,對於外在的「物」也不會有任何的留戀。但在方以智看來,莊子不但重視人倫孝道,而且充分肯定當下的變化世界,修養工夫的轉化亦不能脫離與「物」的關係,連帶也肯定了「物」的人文價值,這樣的想法非常符合《周易》和《中庸》的精神。

王夫之也認為《莊子》和《周易》具有同源關係,兩者皆強調「離器無道」,這一點亦呼應了方以智的主張。

以「陶均」隱喻「道」

肯定變化的世界,也意味著肯定「道」的創生與造化,四時更替、萬物滋長,無一不是「道」的生成變化。由於「道」是天地萬物的創化來源,故莊子特別喜歡用「陶均」來隱喻「道」,可稱之為「天均」。「均」通「鈞」,故「陶均」、「天均」又可寫成「陶鈞」、「天鈞」。

「陶均」是製造陶器的轉輪,陶工藉由旋轉來形塑陶器的形狀。陶均的外形是圓的,「圓」在中國傳統文化裡具有終極、根本的意涵,如日常語言中的「圓融」、「圓善」,「『圓滿』也是圓,沒有人會說『豐滿』」,楊儒賓開玩笑地說。

此外,「圓」在東西方的文化中,也有完美、神聖的意涵。

東西方宗教聖人都有光圈,圓圈、圓環代表一種圓滿,這其實是非常常見的。

不僅如此,莊子也會用「圓鏡」來隱喻「道」,但「圓鏡」雖然圓形,卻是靜態的,不如「陶均」來得徹底,因為「陶均」的意象是動態旋轉,透過圓形轉動來製造出陶器,而「道」就如同「陶均」,是不斷變化轉動,進而帶來萬物的創生。

「陶均」是製造陶器的轉輪,陶工藉由旋轉來形塑陶器的形狀。而「圓」在中國傳統文化裡具有終極、根本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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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把天地想像成一個「陶均」,春夏秋冬的循環所帶來的生生不息,就像「陶均」的圓形轉動所帶來的創造。莊子反對把「道」與「器物」截然二分,由於「陶均」就是一種器皿,以「陶均」來隱喻「道」,可以說是在語言表達上就已經揭示了「器物」與「道」的關係。

「氣化主體」或「形氣主體」的工夫修養

中國傳統的修養論,著重在深層意識的工夫,如靜坐、調養呼吸、屏氣凝神等,認為意識的轉化,會帶動萬物跟著昇華。在這個意義下,「物」只是「心」的附屬,本身不具有獨立的意義。這種以自我意識為主導的工夫修養,可稱之為「心學」,也就是「強調意識主體(或心靈)是萬物之根源」的學問。

然而,天地萬物的生成變化,跟「氣」有很大的關係。莊子說:「通天地一氣也」,萬物的死生、聚散,都「因氣而變化」,簡稱為「氣化」。「氣化」落實在人身上,楊儒賓稱之為「氣化主體」或「形氣主體」。心(主體)有氣的屬性,這是莊子、道家與儒家共享的概念。

在莊子的理論,意識主體是「心氣同流」的。氣是「身體」,也是「自然」,所以主體(心)一發用,就會跟身體和自然產生隱密的交通。對莊子來說,「氣化主體」或「形氣主體」,注重在「心」與「物」的相互交涉,而不是單方面地由「心」來影響「物」。

在心學的傳統裡,只強調「意識」單方面地影響「身體」,而「心學」一直都是中國文化傳統的主流。楊儒賓則反省這樣的傳統,他繼承方以智、王夫之的想法,要重新為儒家和莊子確立有關「物」的價值。

這並不是說,「道」完全只在「物」,而跟「心」無關,否則又會落入「心物二元」的截然二分。莊子的工夫修養,強調「心」與「物」的互動,這裡的「物」,既是指外在的「器物」,也是指「身體」。在「心」與「物」的互動過程,會有「氣」的流通,「氣」流通於「意識」和「身體」,也貫通於「器物」。

「意識主體」或「心學」在修養上,著重在深層意識的工夫,運用靜坐、調養呼吸、屏氣凝神等方法,一旦意識轉化了,萬物也跟著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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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這裡有兩個層次:

第一層次:

「意識」和「身體」的互動。「意識」會影響「身體」,「身體」也會影響「意識」,兩者是相互交涉的。

第二層次:

「主體」和外在之「物」的互動交涉。這裡的「主體」同時包含「意識」和「身體」。當「主體」與「物」產生互動時,不只是人的「主體」會被轉化,「物」也會被賦予新的意義。

而貫通「意識」、「身體」和「物」的,則是「氣」:

你怎麼跟「物」互動很重要。主體跟「物」在互動的過程中,會形成一個氣場的「氣」,這個「氣」形之於「物」上時,會化為物的「理」。學者與物的互動,必須先瞭解此物的「理」,然後依理互動。

互動到「熟而化之」後,「物」會逐漸從「對象」轉化,融入「主體」;而主體的意識功能也會化為「神」的直覺功能。於是,人與物不再是主客對立的模式,而是「一體而化」的模式。

莊子的聖人常是匠人。作為聖人的匠人,他的主體是氣化流行的「在世主體」。透過匠人的勞動,此主體與世間的「物」互動,並相互轉化。於是,「物」的轉化,和「主體」的轉化,就同時完成了。

萬物不斷地生成變化或氣化,有形的「物」只是氣化的一個暫時型態。「物」是可以被「主體」轉化出新意義的,轉化之後,它就不再是「對象」的物了;而「主體」也能在具體的技藝活動中,被「物」所轉化,其結果,就是顯現「神遊」的逍遙。

例如一個藝術家拿起毛筆在宣紙上畫山水畫,表面上是意識帶動著身體,但身體順著筆勢在宣紙上揮舞,也會因為觸感,而返回來調整當下的意識狀態。畫完之後,毛筆和宣紙作為日常之「物」,就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成就了一幅畫;而藝術家的主體也被轉化──創作完後感到身心舒暢、怡然自得。

對比於「意識主體」,莊子的主體可以稱為「氣化主體」或「形氣主體」。「氣化主體」側重在意識和氣化的貫通,而「形氣主體」則凸顯出身體和氣化的關係。

莊子作為「人文之源」

更進一步來說,「氣化」落實在人的主體上,也會擴及到第三個層次,也就是人與自然世界的關係。從中醫的角度來看,人體與自然世界的四季變化,其實有呼應的關係,所以中醫的養生觀會強調,不同季節需要注意不同的飲食。

從中醫的角度來看,人體與自然世界的四季變化,有著相呼應的關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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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自然世界會影響人體,人體在參與世界的變化時,也會帶來人文藝術的創造,如很多詩詞的題材,都跟自然山水、季節變化有關。甚至可以說,整個自然世界都構成了人文創造的一環,透過詩詞,人對世界會產生不同的感受和認知。

對莊子來說,「道」是具體落實在「主體」和「物」的互動關係上,因此莊子相當重視身體技藝、藝術創造以及人與自然的相互轉化關係上,在這個意義下,楊儒賓把莊子定位為「人文之源」。

莊子重視身體技藝、藝術創造以及人與自然的相互轉化關係上,因此,楊儒賓把莊子定位為「人文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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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我們會用「人文主義」來翻譯Humanism,來凸顯「人」的價值傾向。「人文」一詞來自《易經》的「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裡的「人文」具有文化創造的意思,但「人文」的「文」,不只是顯示「人」的價值,凡有交叉活動者皆是文,人有人文,地有地文,天有天文。道通天地有形外,文包括了天地萬物的價值,如《文心雕龍》說:「文之為德與天地並生」,把「文」的意義關聯到天地萬物的生成。

由於莊子的「氣化主體」或「形氣主體」,能夠為人與萬物帶來共同的創造意義和價值,故楊儒賓主張,莊子應為中國文化的「人文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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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來說,莊子的工夫修養,涉及到「意識」與「身體」的互動、「主體」與「器物」的互動、「人」與「自然世界」的互動,在這三層關係裡,都會產生「氣化」,所謂的人文創造,不離這三層關係的「氣化」過程。

採訪撰稿/陳康寧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

研究來源
楊儒賓(2005-2007)。身體與自然──一個跨文化的論述–莊子學的身體論述。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楊儒賓(2008)。莊子原始。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楊儒賓(2017)。先秦儒家工夫論。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楊儒賓(2016)。《儒門內的莊子》。臺北:聯經出版公司。本書獲科技部人文及社會科學領域「2020最具影響力研究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