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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書上看到隱士,都會認為他們是完全拋棄世俗名利、甚至人間的情感,獨自躲到深山古洞,過著自由自在生活的世外高人。
確實,晉朝文學家陶淵明,身處田園林野之中,也真的遠離了俗世,不過他並不是獨自一人隱居,而是跟家人、村人在田園一同生活,並不是遺世而獨立。
儘管並不孤獨,但是像他這麼傑出的人物,永遠有一個難以避免的難題,那就是:寂寞。究竟陶淵明怎麼排解寂寞呢?臺大中文系蔡瑜教授幫你解析!
魏晉南北朝隱士陶淵明怎麼排解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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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有朋友嗎?
陶淵明隱居在城外郊野,古代交通不方便,可以來找他的人非常少。不過他也不是完全沒朋友,比如他號稱「潯陽三隱」之一,他與另兩位隱士有「贈答詩」,曾認真討論隱逸型態的問題。比如與謝靈運並稱「顏謝」的顏延之,跟他交情不錯,曾送他兩萬錢(很快就被陶淵明拿去買酒了),陶死後還為他寫了《陶徵士誄》,真摯感人。
又如他有一個從弟(堂弟),年紀差十二歲,陶淵明歸隱時整個家族都反對,因為他本可以做官,幫忙養家,現在歸園田居,變成農夫了,家裡的經濟就少了最重要的支柱,大家都不高興。陶淵明說當時只有這個從弟支持他,「常願攜手,置彼眾議」,幫他說話,完成他歸隱的心願,所以陶淵明對他很是喜愛和感念。可惜這個從弟在陶淵明歸返田園六年後就過世了。
陶淵明隱居在城外郊野,古代沒有公車,更沒有捷運等方便的交通工具,這意味可以來找他的人相當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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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陶淵明可能還是有好友的,但畢竟非常少。而歸隱也讓他無法持續比較長久的友情,朋友都只是來來去去,很久很久才見一次面,以前寫信又不像現在這麼方便寄送。這就是為甚麼,我們不容易從他的作品裡面,清楚看到他寫關於朋友的事情。
於是,寂寞的陶淵明,只好自嘲「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脾氣不好,又沒才華,跟別人很難相處──所以沒什麼朋友。
與村民做朋友
當然,事實並不完全如此。雖然聊得來的人很少,但人與人之間要做朋友,本來就有很多方式,比如說,「以酒會友」。
酒有很好的發散作用,喝酒可以把意識清楚時的一些執著放掉,而感覺身心釋放開來,讓人回歸到最自然、最真我的狀態。
魏晉人普遍愛酒,《世說新語》中的王佛大就說「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幾天不喝酒,就覺得魂不附體了)。「竹林七賢」更喝得非常出名,其中的劉伶,他的喝法是很放浪的,往往喝得大醉,就把衣服褲子脫光,別人進來屋子勸他別這麼糟糕,他還說:「天地是一棟房子,我的家是我的褲子,你怎麼跑進我的褲子來了?」
「竹林七賢」的劉伶,喝起酒來非常放浪,往往喝得大醉,就把衣服褲子脫光,別人進來屋子勸他別這麼糟糕,他還說:「天地是一棟房子,我的家是我的褲子,你怎麼跑進我褲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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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像山濤這樣的,喝酒很節制,知道自己只有八斗的酒量,別人請他喝酒,超過八斗他就不喝了。有一次皇帝請喝酒,為了試他,在給他倒酒時,每一斗都偷偷多加一點。神奇的是,山濤喝到八斗的份量還是自動停了,因為他的身體就是量酒器,會自動發出警訊讓他知道。
陶淵明很愛喝酒,也不怕別人說他酒鬼。他喜歡獨飲,享受飄飄欲仙、完全回歸自然的狀態;但他也是節制派的,別人請他喝酒,他「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喝夠了就走。
他認為跟別人一起喝酒,要很清楚自己的界限,不能醉到自己說了甚麼都不知道。尤其在那個政治迫害特別嚴重的時代,更要小心酒後亂言。所以如果邀朋友到家裡喝酒,他覺得自己快喝醉了,就說「我醉啦,你們離開吧!」把人都趕回家。
幸好他生活在農村裡面,喝酒的對象是不必顧忌的鄉親父老,所以他喜歡參與「群飲」。一大群人一起喝酒最開懷了,他可以跟他們喝得痛快淋漓,醉倒在田野之中也不必顧忌。喝酒,讓他可以跟村民們同返自然,更排解了寂寞。由此看來,喝酒看似一件隨興的小事,陶淵明卻鄭重以對,成為他在人境中體會自在逍遙的重要媒介。
與古人做朋友
然而,人生總是充滿了迷惑,陶淵明有時還是需要找到請教的對象,以解答難題,或印證自己的想法。但在田園鄉野,不太可能遇到這種人物,於是,陶淵明「尚友古人」──與古人做朋友,和他們對話,從經典中尋找典範人物,作為精神支柱。
要堅持當一個隱士,是很不容易的,因為你的堅持與現實社會不一樣,沒甚麼人會認同你;貧窮又會讓生活窘迫,是很容易動搖的。但陶淵明閱讀古書時,發現歷史中有很多人比他更寂寞、更貧窮,卻能夠堅守自己的志向。於是,他把《史記》、《漢書》、《論語》裡頭,那些像顏回、黔婁能夠「君子固窮」的貧士、隱士,都串在一起,一個個與他們對話,寫詩歌頌他們。這對陶淵明來說,是很強大的精神力量。
陶淵明歸隱期間「尚友古人」——與古人做朋友,和他們對話,從經典中尋找典範人物,作為精神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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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進一步思考,為何這些貧士能夠「固窮」?如果一個人可以隱居,要有甚麼樣的道德堅持才能持續下去?在與他們對話的過程中,他得出一個結論,就是要能「安貧守節」──安於貧窮,才能抗拒誘惑,守住個人節操。
成為隱士,就是因為不慕戀世俗的價值,想要活出自我、回歸自然。如果是「朝隱」(身在朝廷卻好像隱士一樣不管事)、「通隱」(號稱隱居,卻隨時進入官場與權貴交往),隱士不必過苦日子,衣食無虞,皇帝招你就去做官;這麼沒有原則,還算甚麼隱士呢?
所以,陶淵明認為,隱士是社會的良知,善良風俗的最後防線。一個隱士如果不真心歸隱,價值模糊,那對世風就只有敗壞的作用。當時的許多隱士正是如此。幸好,陶淵明通過「尚友古人」,找到了自己歸隱的認同感,堅定了自我的價值,更為後代的我們立下了典範。
與後人做朋友
除了讀書與古人做朋友,陶淵明寫詩其實也在跟未來的讀者對話。
「讀陶淵明的詩文,你會發現他很常用問句,好像在詢問別人的意見一樣。你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很誠懇地向你吐露心聲、討論是非,讓你必須跟著思考,並且回應他,彷彿在跟他進行很私密的對話。於是,你理解了他,也就更理解了自己。」說到這裡,蔡瑜的臉上露出笑容,好像她與陶淵明真的促膝長談過。
蔡瑜打趣道,如果陶淵明活在現代,他一定很喜歡在交友軟體po文、打卡、貼照片,因為他的詩文,就好像一位好友寫了一篇文字,期待我們去按讚、回文。所以他說「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陶淵明寫詩,與其說給當世的人看,更像是在呼喚我們這些未來的讀者。他希望他堅持的價值和親身實踐,能獲得我們的認同。
這種呼喚,不僅蔡瑜感覺到,古人也感覺得到。不論寫《詩品》的鍾嶸,或是編《昭明文選》的蕭統,都發出那種「讀其詩、想其人」、「恨不同時」的感嘆,不約而同地把陶淵明當成好朋友,期待與他面晤對談。
歷代更有許多人「和」陶詩。古人交往時喜歡你寫一首詩,我也寫一首來應和你。這種相互「唱和」的行為,一般都是在世的好友之間才會這麼做,但奇怪的是不同時代的古人卻樂此不疲地「追和」陶詩。最有名的就是陶淵明過世後六百多年,宋朝的蘇東坡,寫了一百多首,幾乎把每一首陶詩都和了。換成現代的情境,蘇東坡可以說是對陶淵明按讚、回文最多的讀者了。
蔡瑜打趣道,如果陶淵明活在現代,他一定很喜歡在交友軟體po文、打卡、貼照片,因為他的詩文,就好像一位好友寫了一篇文字,期待我們去按讚、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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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偶然的現象。能普遍獲得大家認同──不光是文學家,也有許多是哲學家,表示陶淵明必定散發一種普世的價值,才有這樣的影響力。蔡瑜認為,這個價值,就是陶淵明的「任真」。因為真,所以他安於貧窮,當個真正的隱士;因為真,所以他回歸自然,能真正享受田園的樂趣;更因為真,所以他寫的作品才會感人,讓後人仰慕不已,他「po」的詩文,千餘年來才有人不斷「按讚」、回文。
陶淵明就是如此這般地排解寂寞的。也許當我們寂寞的時候,也可以學他這樣「尚友古人」──讀讀陶淵明的作品,跟他結為知己;或是使用「社群軟體」──「任真」地寫寫詩文,就可以和過去、現在、未來的人都做「真」朋友了!
採訪撰文/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
蔡瑜:《陶淵明的人境詩學》(台北:聯經,2012年)
蔡瑜(2005-2008)。身體與自然─一個跨文化的論述–中古時期的身體詩學初探。科技部(原國科會)整合型專題研究計畫。
蔡瑜(2002-2004)。重探中國人文傳統的自然觀–中古詩學中的自然。科技部(原國科會)整合型專題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