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公司有問題,你會願意說出口?臺大吳宗祐談職場建言的心理學洞察

當你發現公司出現問題,你願意說嗎?國立臺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吳宗祐,長年研究職場「建言(voice)」,以及後續引發的化學效應。
攝影/林俊孝

職場人際互動許多眉眉角角,看似細微,背後的道理卻博大精深。舉例來說,如果你在工作上發現,某道冗長的行政程序其實毫無必要,你會親自向上級提出改善建議嗎?或者,當你隱約察覺主管在開會時特別「針對」某位同事,你會不會選擇站出來發聲?

這兩個情境題,每個人基於不同的工作經驗與社會歷練,都可能有自己的答案。但如果由更加嚴謹、講求證據的科學觀點來看,結果又是如何?這就牽涉一門位於心理學與管理學的交會地帶,探討企業組織當中個人心理及行為的專業領域:組織行為(organizational behavior)研究。

從職場文化、團隊精神、領導風格到員工心理,都是組織行為研究者的守備範圍。他們的研究場域規模小至店鋪、大至企業,重點是採取系統化的科學方法,例如:運用具良好信效度的量表、進行跨時間的追蹤、設計嚴謹的實驗、蒐集多方觀點的證據、嚴謹的統計分析等,試圖從心理學角度回應管理實務的問題。

那麼,在組織運作中看見問題的員工,到底會不會說出口?在組織行為研究的語境中,這是個關於「建言(voice)」的議題。長年探討員工建言行為的國立臺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吳宗祐,首先從建言的定義和效益談起。

建言:在組織裡,發出你的聲音

何謂建言?「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員工對於工作相關的制度安排或組織運作,提出自己的意見、想法、疑慮或建議。」吳宗祐強調,目前組織行為的學界在界定建言行為時,通常會認為建言有幾個特點:主動性、非正式(制度外)、良善意圖。

大量研究指出,員工建言能為組織帶來眾多好處,但主管又該如何營造願意接納建言的工作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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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建言的員工必須是「主動自發」說出自己看見的問題,而非職責所在才提出;如果這名員工的職務本來就是負責檢核、糾錯,那他提出的報告或意見也不算建言。另外,組織行為的學者通常比較關心「非正式的建言」,以別於人力資源管理中的正式建言機制,如申訴制度、提案系統、工會協商體制。更重要的是,員工之所以提出建言,心中的意圖至少應該包含「期待組織運作出現改善」,而非僅為了自利等私人動機而提出「損人利己」的提案(比方說,只是為增加某位討厭同事的工作量……)。

建言通常是「向上級主管提出」,因為上級主管才是「是否採納建言,以進行改變」的掌權者。試想:如果員工向周遭同事、下屬、客戶、朋友抱怨公司制度不合理的地方,並提出改善建議,但這些人恐怕都沒有管理的權責,因此無法發揮建言的美意。

企業組織畢竟不是一臺機器,只要下完指令,所有部件即可一直流暢運作下去。員工在組織中扮演的角色,並非被動的螺絲釘,而是可以主動發現問題、提出解決方案的行動者。吳宗祐提到,特別是在醫療、飛航、工業安全等複雜且攸關人命的專業工作場域,不同層級的員工擁有各自的視野,能夠發現各種問題,此時建言在風險管理、排除錯誤上尤為重要。

大量文獻指出,員工建言能為組織帶來多方益處,包括提升績效、增進主管決策品質、讓團隊激盪出意想不到的創新方案等。而當自己的建言受到主管採納,在員工心目中,自己與組織之間的情感連結也會隨之增強,因為「我的話被聽進去了」,未來也更可能持續建言,形成良性循環。

但是,如果心中有意見,你卻從一開始就不敢提出建言呢?

建言的相反:「沉默」

你是否曾因為害怕被罵、針對與霸凌,而選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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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Tube頻道《反正我很閒》有一部經典影片,描述半夜深山的電影拍攝現場,一名攝影助理直到開拍前,才向他的上級攝影師承認一個致命失誤:早在下午出發前,他就發現自己忘了帶攝影機的記憶卡。攝影師馬上質問:「你為什麼不早講啊?」只見助理回答:「啊我就怕被罵啊……」兩人只能硬著頭皮,裝沒事繼續進行(根本錄不到畫面的)拍攝,一路走向難堪結局。

這個例子突顯的問題是:「明明有狀況,卻不反映」。這與建言的反面:「沉默(silence)」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是「明明心中對工作或組織有意見,卻不表達出來」。吳宗祐指出,看見問題的員工一旦選擇沉默,將放任問題蔓延、損失擴大,後果只會更嚴重且難以挽回。而在臺灣,從大大小小的企業組織到政府機構,主管與部屬之間常有一道由權威構成、隱形的牆,容易形成建言的阻力,卡住垂直溝通管道,導致員工沉默,及其伴隨的負面影響。

吳宗祐從研究證據指出,如果想要打破沉默,除了寄望個別員工本身的性格,例如:主動性(proactivity)較高者更傾向提出建言,更重要的是培養團隊成員們的心理安全感(psychological safety)與建言效能感(voice efficacy)。

「當員工在職場中有充足的安全感,知道自己不會動不動就被刁難苛責,而是可以偶爾脫離慣例、冒一些險,也不至於帶來可怕的後果,就會更勇於在主管面前安心表達想法。」吳宗祐說,「當你也有把握,自己能有條有理表達意見,同時知道主管不會只是左耳進、右耳出,也會更願意提出建言。」

往後退一步想,是什麼關鍵因素,造就了職場上的安全感與建言效能?吳宗祐從更細膩與動態化的觀點,將建言視為一次次主管與部屬互動的「事件」,深入探討「主管反應」的影響。

從沉默邁向「建言韌性」:主管回饋如何促進建言效能與安全感

當員工建言不被接受時,員工可以消極地決定以後都保持沉默,不再建言;但員工也可以有另一個選擇,即積極地保有「建言韌性(voice resilience)」。所謂建言韌性,指的是「先前提出建言未被主管接受,員工卻仍願意繼續建言。」

「我們常聽到有人滿腔熱血,踏進主管辦公室想要抒發己見,結果低著頭走出來。一般碰到建言被打回票,你以後可能就不會想再講了,但還是會有人堅持繼續講。」為何有這樣的差別?吳宗祐認為,關鍵可能是辦公室裡發生的事。

當主管面臨不太認同的建言時,「拒絕的藝術」便是重點,也能持續提升團隊的「建言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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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研究發現,主管在面對不太賞識的建言時,「拒絕的藝術」很重要。如果主管能展現高敏感度,用溫和包容的口吻解釋拒絕的原因以免部屬受傷,有助於提升其安全感與建言效能,讓他們更可能「不屈不撓」,下次有話想說時仍敢於說出口。

奇怪的是,研究也發現主管若以理性拒絕,搬出具體明確的理由,像是「經費不夠,目前做不到」、「想法很好,但超出我的權限」,雖然確實可讓員工瞭解到主管的難處,也就是感受到「解釋充分性」,但卻無法提升他們繼續建言的動力。吳宗祐在臺灣的研究也發現相同結果:主管的情緒敏感度可提高員工建言韌性,解釋充分性卻無幫助。

「難道解釋充分性不重要嗎?」吳宗祐轉念一想,也許是「充分」解釋還不夠。畢竟從員工角度來看,主管解釋再多,所表現的態度仍看似是兩手一攤,無視員工提出的問題。

「面對無法直接採納的建言,主管除了解釋拒絕理由,如果還能進一步溝通『怎麼做會更好』,更能讓部屬感到被重視。」吳宗祐舉例,主管可以這樣回應:「你的想法要落實,需要更多經費。我們現在經費不夠,但也許能先從一個部門小規模試行。你可以回去重整想法,再提一個具體的小型計畫。」

當員工提出建言,好的主管應該要能體察背後代表的好意與勇氣,就算基於現實條件限制而無法照單全收,仍可試著聽見建言指出的問題,在現有條件下盡力解決──這種積極的理性態度,可能才有助於培養員工的建言韌性。透過這樣的新視角,吳宗祐帶領學生蒐集資料,發現主管若能為建言部屬提供「建設性回饋」,如:這個建言哪裡有未盡周延之處、如何調整才可讓建言的可行性更高,確實有助於提升員工的心理安全感與建言效能感,進而促使他們在每次建言挫敗後,未來仍勇於繼續提出意見。

「不平而鳴」也要看時機?職場中的旁觀者效應

但如果組織的問題就出在……主管本身呢?

不當督導(abusive supervision)指主管持續對部屬採取語言或非語言的敵意對待,如露出嫌惡的神情、展現言語暴力(如罵髒話、咆哮、冷言冷語),均屬於不當督導行為。不當督導在定義上排除了違法的直接暴力或肢體碰觸(如打人、未經同意觸摸身體部位),然而對當事人工作績效、離職意願、身心健康的負面衝擊,卻不亞於這些違法暴力行為。

對不當督導受害者來說,身處絕望的職場環境,壓垮意志的最後一根稻草,往往是同事的冷漠。吳宗祐的研究從「旁觀者效應(bystander effect)」切入,探討當人們目睹同事遭到不當督導,會不會見義勇為、伸出援手保護同事。

從最激進的開嗆主管,到軟性的安撫同事,乃至於向組織高層提出「道德建言(moral voice)」,都是保護同事的有力作為。透過調查法,吳宗祐蒐集了大量目睹不當督導的經驗報告,檢視社會心理學談的「責任分散」是否確實存在:亦即同時目睹不當督導行為的人數越多,是否人們越不願意從事同事保護行為;而當目睹人數極少(甚至只有受訪者自己一人)時,是否人們越敢發聲與挺身而出。

令人憂心的是,研究結果發現,如果施行不當督導的是主管權力很大時,則目睹人數越多,大家越不敢說話。畢竟這種情境下,仗義執言不僅相當危險(低安全感)也大概沒什麼用(低效能感)。當組織中的掌權者濫用權力,會需要更有力的制衡措施。

吳宗祐研究發現,當目睹不當督導行為的人數越多,人們越不願意從事同事保護行為;而當目睹人數極少時,人們越敢發聲與挺身而出。
攝影/林俊孝

「聽見」建言,做出有意義的改變

除了建言韌性、不當督導下的道德建言,吳宗祐還帶領學生進行了更多主題豐富的建言相關研究,也產出許多有趣的碩士學位論文,包括:統整臺灣企業組織的「建言管理行為」,幫助公司主管了解未來如何打造鼓勵建言的環境;也探究員工各式各樣的建言方式或內涵,例如不同的「建言表達策略」(像是理性訴求、逢迎討好、果斷強硬),幫助不大、可行性不高的「差勁建言」,或者夾帶憤怒、氣噗噗提出的「憤怒建言」,會為主管與組織帶來什麼影響;乃至於華人文化脈絡下,臺灣員工心中懷有哪些不同於歐美員工、本土特有的「沉默」理由。這些研究不僅拓展了心理學理論的應用範圍,為管理學與心理學架起橋梁,也為臺灣與各國企業提供以證據為基礎(evidence-based)的實務建議。

吳宗祐也強調,前述的建言定義偏向組織行為學界的觀點,若能結合人力資源管理的實務做法,讓非正式建言與正式建言機制整合,將能發揮相輔相成的綜效。像有些公司為了廣納建言,專門設立制度化的建言管道與獎勵機制,營造友善的「建言氣候」,讓建言成了員工在工作生活中慣常行動;如此一來,員工會更願意發聲,讓組織變得更好。總之,不論是正式或非正式,關鍵在於,建言能啟動員工的能動性與主體性,超越職務限制、由下而上、對企業組織產生正面影響,創造員工與組織共好的局面。

採訪撰稿/林義宏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研究來源
吳宗祐(2021)。再接再厲或打退堂鼓? 主管不採納建言之解釋與部屬建言韌性之關係:中介與調節效果的探討。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吳宗祐(2020)。見義勇為或見死不救?從旁觀者效應的觀點探討員工目睹不當督導之利社會反應。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吳宗祐(2017)。接受或拒絕?主管為何與何時採納部屬建言:中介與調節效果之探討。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