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綠野仙蹤》還是《小王子》?提到兒童文學,我們多半會想到那些帶有天真爛漫、奇幻冒險與自我成長等元素的故事。兒童文學既是孩子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時也能讓大人重溫童年。
不過,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吳玫瑛教授表示,它確實包含這些內容,但遠不止於此。「兒童文學所書寫的不只是孩童時代的美好歡快,更包含了大人世界的難題。此外,一般讀者對兒童文學的認識,以外國作品居多。但臺灣其實也出版了不少經典的兒童讀物,我們更有自己的兒童文學發展脈絡。」
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吳玫瑛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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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人眼中的「好孩子」?
臺灣「兒童文學」概念的成形可謂始於戰後。1964年,當時的省政府教育廳成立了「兒童讀物編輯小組」,之後又開設兒童讀物寫作班(1971)等,大幅提升了臺灣兒童讀物的編印與創作。「兒童讀物編輯小組」從1965年直至2002年遭裁撤為止,將近40年間共出版近千本兒童讀本,也培養了戰後第一代的本土兒童文學作家,像是林鍾隆、鄭清文、林武憲等。
吳玫瑛發現,1960年代的兒童文學作品,普遍都帶有「好孩子」的形象特色。她解釋:「當時戒嚴的時代背景,社會氛圍相形保守,由官方出版的兒童讀物,多帶有教化功能。故事裡的主角,經常是乖巧順從與善解人意的模範孩童。」
這個「模範兒童」形象,可以林鍾隆筆下的「阿輝」為代表。在《阿輝的心》(1965)故事裡,小學五年級的阿輝因父親病逝,母親至臺北幫傭謀生,只得輾轉寄住在舅舅家。儘管寄人籬下,且並未受到善待,阿輝仍一心向學,卻又因優異表現招致排擠、嘲諷。每每遇挫,都不低頭,反倒更加努力。
《阿輝的心》由小學生雜誌社於1965年所出版,是林鍾隆的代表作之一。透過少年的眼光,帶領讀者看見五零年代的臺灣農村生活。此封面圖為1999年富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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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一切表現,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即使人家不笑話他,他也不願意把壞印象刻在别人—一新老師、新同學的腦子裏。他最不願意被人瞧不起,他能做的,他要盡量做得好些,令人敬佩。
轉學的第一天,阿輝對自己的這番惕勵,展現了他不願落人後的強烈自尊心,甚至在進入教室後便拿起書來讀。除此之外,作者也透過同儕欺負、遭親戚冷落等情境,來不斷強化阿輝內斂克己、逆來順受的堅毅形象。
「以大人的角度來看,這何嘗不是我們認為『好孩子』應有的樣子?也是臺灣早期貧苦農村社會中,青少年奮發向上的典型故事。在貧困、欺壓之下,還是能夠樂觀積極面對生活。」
但吳玫瑛也指出,阿輝種種早熟的行為,且近似「完人」的孩童形象,於今看來也過於夢幻。阿輝無疑是所有人眼中的「理想兒童」,但他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懂事,對現今讀者而言,似乎少了一點小孩本該擁有的純真。
解嚴之後,「野孩子」正流行
進入80年代,隨著臺灣經濟發達、戒嚴結束(1987),創作風氣更加自由。這時期的兒童文學,同樣富有時代特色。吳玫瑛笑著說:「『野孩子』要出現了!」
「若說兒童文學中對『好孩子』的描繪,是大人(政府)對孩童(人民)的期許,那麼『野孩子』的出現,就是要來戳破美好童話。同時更要提醒讀者,在現實社會裡,並非所有小孩都是幸運的。」
吳玫瑛認為張大春的《野孩子》(1996),便寫活了當時的「另類兒童」形象。在小說裡,張大春將自己帶入蹺家少年「大頭春」的第一人稱視角:父親無故失蹤、母親長期投心於事業,還在學校被主任誣陷燒毀考卷,最終憤而逃家,與一群無家可歸的少男少女在外流蕩。其中,對於街頭生活的描述,不少來自張大春擔任記者期間的見聞,具有一定的現實基礎。
「在外人眼裡,大頭春只是個混跡於黑社會的小流氓,與『好孩子』的特質相去甚遠。但藉由大頭春的故事,讀者得以了解一群被迫早熟的孩子,如何流轉於廢車廠、貨櫃、旅館、港口等非家場所。只因長期缺乏正常家庭的溫暖,才成為了令大人嫌惡、也嫌惡大人的問題少年。」
《野孩子》為第一人稱敘事小說,透過青少年直率不做作的口吻,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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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爸爸如果在很遠那個地方的一家7-11門口站了一下、看見那張幾萬個小黑點點成的我的照片、他會想些什麼?也許他會這樣想:哇靠!我兒子跟我一樣、也落跑了!也許他會想:哇靠!大頭的頭怎麼變得這麼大?大得嚇死人!⋯⋯也許,我爸爸根本就不會注意到7-11門口的大玻璃上貼的那張大海報;他祇是走進去,跟裡面的小姐說:「七星一包。」
與良善的阿輝不同,大頭春的想法經常「政治不正確」且憤世忌俗。他對母親「登報尋子」的行為感到嗤之以鼻,也不在乎那位缺席的父親。這讓我們不禁反思,「野孩子」的叛逆是與生俱來的嗎?抑或他們的行為舉止,也正是大人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此外,透過叛逆青年的雙眼,我們更看見了「臺灣經濟奇蹟」時代下的社會陰暗面。這樣的對比性極強,也十分諷刺。
吳玫瑛認為,這正是兒童文學的魅力之處,看似以小孩子為主體,但涉及的主題往往很嚴肅。「有時候,用孩童的視角與口吻去處理大人的議題,反而更具有當頭棒喝的效果。」
說給全世界聽的臺灣童書
「好孩子」與「野孩子」除了作為臺灣兒童文學的演變標誌,也是不同時期臺灣社會概況的投射。但進一步思考,臺灣的兒童文學只能用來探討內部問題嗎?
吳玫瑛指出,面對全球化,本土作家要處理的事情自然也擴大了。過去,臺灣人要適應的是解嚴前與解嚴後的社會變動。但千禧年之後,多元文化衝擊之下,「身分認同」成了全人類都要面對的挑戰。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臺灣的兒童文學開始走向國際化。
這樣的轉折,吳玫瑛為我們分享了獲多項國際肯定的兒童繪本——《Guji-Guji》(2003)。由臺灣作家陳致元所創作,講述一隻生長在鴨子家庭裡的鱷魚Guji Guji,從小鴨媽媽對牠和其他小鴨就是一視同仁,受到同等的關愛與訓練,因此Guji Guji從來不覺得自己和鴨子有什麼區別。
直到有天,牠遇到了三隻不懷好意的鱷魚,被嘲笑不知道自己是誰,竟跟一群鴨子生活,更被慫恿是鱷魚就應該要把鴨子吃掉才對!這刺激了Guji Guji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鴨子」還是「鱷魚」?最終,Guji Guji找到答案——牠既不是鴨子也不是鱷魚,而是一隻獨一無二的「鱷魚鴨」。同時,Guji Guji也選擇保護自己的鴨子家庭,趕跑鱷魚。
《Guji-Guji》獲國內外多項圖書畫獎項的肯定,更被瑞典、西班牙和紐西蘭等國改編成劇作上演,成為臺灣第一本被多國改編成兒童劇的原創圖畫書。
影片來源/Youtube
吳玫瑛說道:「在這部作品裡,看不到任何一個在地文化元素。但Guji Guji對自我身分的探索,不僅臺灣讀者可以感同身受,甚至被放到全世界任何一個民族及文化語境中,都能引發共鳴。」
「更進一步來說,《Guji-Guji》既是在地的(local)又具全球性(global)。今天,我們走在街上,時不時可以碰見用流利中文跟你說『我是臺灣人』的西方臉孔,又或者是半句中文不通的華裔人士。」
面對此場景,我們是否會納悶,怎麼這些人好像跟我一樣,卻又有點不一樣?而這也不正呼應了Guji Guji的問題——牠過著鴨子的生活,卻有個鱷魚的外表。
也因此,吳玫瑛認為,儘管《Guji-Guji》是寫給年齡更小的讀者,但作者所欲探討的問題其實「很大人」。他寫出了Guji Guji充滿掙扎與困惑的過程,且結局也並未直接讓Guji Guji對自己的身分歸屬選邊站,而是以「多元文化共存」(及其疑難)作為一種答案。
在《主體、性別、地方論述與(後)現代童年想像:戰後台灣少年小說專論》中,吳玫瑛透過東西方理論等多元視角,對戰後臺灣兒童文學提出更豐富的研究論述與反思。
拍攝/馬藤萍
採訪尾聲,吳玫瑛笑著問道:「在認識了幾部作品之後,你們還會覺得兒童文學只是給小孩讀的『童話故事』嗎?」
兒童文學並非只是某種被簡化的知識讀物,其中有不少故事內容都帶有對大人世界的批判和挑戰。特別是在閱讀臺灣的兒童文學作品時,我們很難不察覺到故事及其處時代背景的關聯性。
「所以,哪怕成為大人了,我們仍需要閱讀兒童文學。用『小一點』的眼光看世界,同樣會有很深刻的體驗。」
採訪撰稿/徐瑜棉
攝影/廖唯佑
編輯/馬藤萍
研究來源
吳玫瑛(2019)。圖像敘事與跨文化(再)生產——當代台灣繪本的「世界文學」想像。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一般研究計畫)。
吳玫瑛(2012)。從「好孩子」到「野孩子」:台灣少年小說的童年論述與文化想像。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學術性專書寫作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