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聲音讚美天主,雷鳴遠與他的中文聖樂遺產:專訪輔大洪力行

莊嚴肅穆的聖樂響起,樂音迴盪在教堂穹頂,說到天主教禮儀,一般人最深刻的印象或許就是「聖樂」。透過音樂與經文的結合,聖樂不僅激發聽者的心靈感動,也以美讚嘆天主的創造。

在天主教來華後很久的時間,舉行彌撒、日課(固定時辰的祈禱)所使用的禮儀音樂(liturgical music)都是以拉丁文詠唱。聽不懂拉丁文的中國信徒是如何參與?又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中文的禮儀音樂在中國的信仰之地萌芽?輔仁大學音樂系副教授洪力行近年便從早期中文天主教歌本著手,勾勒出天主教聖樂在中國發展的歷程。


洪力行以《詠唱的祈禱》追溯天主教禮儀樂曲在中國的傳播之旅。
攝影/汪正翔

當聖樂漂洋過海

雖然西方天主教會的禮儀音樂在16、17世紀就已高度發展,但明清之際來華的傳教士卻面臨截然不同的場景。語言隔閡、缺乏歐洲教會的音樂資源、沒有足夠的神職人員,難以常態性舉行完整彌撒。

而無法理解拉丁經文的中國信徒,在禮儀進行的過程中僅能被動參與。也因為如此,當時還有特地為了指引教友參與儀式所編寫的手冊,例如《聽彌撒凡例》、《彌撒祭儀》等,教導信徒「聽」彌撒,或以寓意的方式解釋彌撒程序,或透過中文音譯,讓中國教友能發出類似拉丁文的讀音。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時間也有一些從「禮儀的邊緣」,也就是禮儀之外的場合發展出來的音樂。例如清代畫家吳歷(1632-1718)在信仰天主教後,成為耶穌會神父,他創作的《天樂正音譜》雖然無法使用在正式禮儀,仍被視為創作中國本地化聖樂的先驅。「這是一個可以唱的文學作品,其中的〈彌撒樂音〉是依照南曲南呂宮的曲牌詠唱,再以文學性創作填詞,現在懂得曲牌的人還是唱得出來」,洪力行說。

利類思,埋下聖樂本地化的種子

綜觀明清之際的天主教禮儀,雖仍以拉丁文為正式語言,但當時的傳教士已逐漸意識到使用當地語言進行禮儀的重要性,也陸續出現中文經文的需求。因此,教宗保祿五世(Paulus PP. V,1552-1621)在1615年即特許耶穌會士將彌撒和日課經文翻譯成典雅的文言文,做為以中文進行彌撒的準備工作。

其中,義大利耶穌會士利類思(Lodovico Buglio,1608-1682)陸續將《羅馬彌撒經書》譯為《彌撒經典》,將《羅馬日課經本》譯為《日課槩要》,也譯出《聖母小日課》、《已亡者日課經》等日課經文。「他的翻譯非常好,文言文的翻譯甚至比現在的白話文更有味道」,研究過程中,洪力行將利類思的翻譯對照拉丁文原文,每每驚嘆他竟能以如此精練的字數表達經文意涵。

 

由利類思所翻譯的拉丁文頌歌Pange lingua
圖片來源/洪力行

「很可惜的是這些準備工作最終沒有付諸實踐,利類思翻譯的中文經文也沒有真正在中國的土地上用來舉行彌撒」。利類思的努力埋下聖樂本地化(inculturation)的種子,直到兩百年後,雷鳴遠神父的時代才冒出新芽。

雷鳴遠熱愛的葛利果聖歌

來自比利時的雷鳴遠神父(Frédéric Vincent Lebbe,1877-1940),在1901年來華後,努力學習中文與中國文化,積極投入天主教在華傳播,並促成第一批中國籍主教的出現。後也申請入中國籍,投入河北傳教,創立耀漢小兄弟會(1928)和德來小妹妹會(1929),這兩個修會後來也都遷至臺灣發展。

過去研究者多關注雷鳴遠獻身中國傳教的熱忱及參與抗日行動,洪力行則挖掘其少為人知的音樂素養,尤其是他對葛利果聖歌(Gregorian chant)的熱愛。

葛利果聖歌,也稱「額我略歌曲」,可說是天主教最正統,也最具代表性的禮儀音樂形式。尤其和天主教禮儀密切結合,什麼樣的儀式詠唱什麼樣的經文都有規範,不使用樂器伴奏,僅以純人聲詠唱,以聲音讚美天主,「而且是單聲部旋律,大家都唱一樣的旋律,所以有眾口一心的感覺」,洪力行說。

另外,不像現代歌曲多三拍、四拍的形式,葛利果聖歌是自由節奏,根據拉丁文的語韻和語文節奏轉化為旋律,盡量忠實發揮經文原有的節奏、輕重、語調。「所以葛利果聖歌會以一些旋律公式詠唱,在這些公式中又保有某種自由度」。

觀察到中國本地修會的禮儀與靈修需求,雷鳴遠自然也意識到必須為修會準備以中文詠唱的禮儀音樂。在這樣的情況下,喜愛葛利果聖歌,也熟悉中國語言的雷鳴遠,很自然地將兩者結合,在1920年代末期創作出一系列的中文禮儀音樂。

雷鳴遠的中文聖樂創作

在收集早期中國天主教歌本的過程中,洪力行輾轉得知有一批雷鳴遠創作的中文禮儀歌曲的存在,便聯繫臺灣的耀漢小兄弟會和德來小妹妹會,獲得相關手稿史料,其中之一便是兩個修會曾使用的《大日課》。

修復後的《大日課》。
攝影/汪正翔

手捧著由恩人捐贈、修復過的原版經本,洪力行小心翼翼翻開泛黃紙頁,木刻的四線譜搭配著彌撒、日課與祈禱的中文經文,「雷神父很堅持使用四線譜,因為四線譜就是原來葛利果聖歌使用的樂譜。過去他們就是在小教堂裡,修士分坐兩側,每人手捧著一本詠唱」。

洪力行提到,雷鳴遠編寫的中文聖樂,最主要的經文來源就是利類思兩百多年前留下的《彌撒經典》、《日課槩要》、《聖母小日課》、《已亡者日課經》等。利類思翻譯的中文經文等於建立了基本的聖歌歌詞語料庫,成為雷鳴遠創作聖樂的文詞來源。

選擇以利類思的中文經文做為歌詞,而不從拉丁文直接翻譯,雷鳴遠或許也有其考量。洪力行說:「我相信他是基於對中國文化的熱愛,以及對中國傳教史發展的尊重。雷神父應該也很敬佩利類思,覺得能使用前人翻譯完成的經文也是很好的事情。」

《大日課》涵蓋修會一整年的主日與重要節日所詠唱的日課。
攝影/汪正翔

相較於拉丁文,翻譯後的中文字數更為簡潔,如果無法配合原本葛利果聖歌的音節時,雷鳴遠會保留音符與音節的大致比例,稍微簡化原有旋律,但保留其中最重要的音節。此外,他也會考量中文的語韻與四聲,將旋律稍作修潤,避免唱頌時造成歌詞的理解錯誤,「所以我們聽得出來,這些中文禮儀歌曲的旋律來自葛利果聖歌,和以拉丁文詠唱的氛圍是很接近的」。

洪力行認為,這樣的融合感可能也來自於拉丁文與文言文的相似性,包括兩者都是單音語言,「而且對現代人而言都比較陌生,使用在儀式當中,格外有一股神祕感,讓儀式更顯莊嚴隆重」。

除了使用葛利果聖歌的旋律,雷鳴遠有時也會使用中國音樂,例如〈周年瞻禮〉的旋律發展自〈紫竹調〉;〈伏地欽崇〉的旋律來自傳統祭孔音樂。洪力行認為,雷鳴遠採用這些「華調」,應該來自於中國教友間的祈禱文傳統。

17、18世紀的傳教士已注意到「中國式素歌」(plain-chant chinois)的現象,也就是中國信徒會以中國旋律譜寫祈禱文,並在正式禮儀之外詠唱。在教廷允許以本地語言舉行禮儀前,這些祈禱文就在中國教友間代代相傳,虔誠詠唱至19世紀。「雷鳴遠採用華調,應該也是沒有忘記這樣的傳統,才會將祈禱文的詠唱整合到他的音樂創作」。

洪力行以《詠唱的祈禱》追溯天主教禮儀樂曲在中國的傳播之旅。
攝影/汪正翔

百年聖樂重新傳唱

全球各地的天主教修會如今都可以使用本地語言進行禮儀,這也不過是梵諦岡第二次大公會議(Vatican II,1962-1965)之後的事情。雷鳴遠的年代還僅是在教會中醞釀討論,可見他的中文聖樂確實走在時代之前。

綜觀雷鳴遠對本地化聖樂的貢獻,洪力行說,這些創作真的是過去完全沒有的,透過雷鳴遠的改編,讓天主教禮儀中文化,尤其在中文聖樂的發展邁入新的階段。

「但也不要忘記,雷神父的中文聖樂在當時知道的人很少,他的歌本也只有少量印刷,可能僅限於他的修會,所以當時真正產生的影響有限」。加上不久後發生對日抗戰,雷鳴遠帶領修會投入戰地服務,後在1940年離世,這些創作就此失去發展契機,「但我相信雷神父是有心想要推廣的」。

研究過程中,洪力行將雷鳴遠的中文聖樂重新製譜,召集輔仁大學聖詠團中喜愛葛利果聖歌的學生練唱,至今已重新錄製近200首歌曲,並建立「雷鳴遠神父中文聖樂遺產」Youtube頻道,也受邀至德來小妹妹會教導修女詠唱。

以葛利果旋律發展而成的〈若瑟禱文〉。
影片來源/
雷鳴遠神父中文聖樂遺產

「如果雷神父的音樂沒有被唱出來,就只是留在學術界的討論,一般人還是沒有機會聽到」。重新整理這些作品,洪力行說也是嘗試完成當時雷鳴遠想製作新版歌本的遺願。如今,現代的製譜、錄音技術,再加上影音媒體,讓百年前的聖樂再度傳唱。實際詠唱這些歌曲,洪力行笑說,「大家都唱得滿有感覺的,越唱越佩服雷神父的改編,確實能感受到他將信仰內化到音樂中,以及編寫這些音樂的精神性」。

詠唱信仰的歷史,也為當代的禮儀音樂創作提供靈感。「現代教會在做音樂服事或創作時,不能忘記教會最重要的音樂傳統就是葛利果聖歌,雷神父就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他的創作,不僅珍藏天主教的聖樂寶藏,也增添了新的本地化向度,透過史料的發掘與還原,洪力行認為也有助於深化現代中文聖樂的發展。從此刻回溯聖樂跨越國境的軌跡,重新理解其禮儀脈絡,每當聖樂響起,就是一次與信仰內涵對話的契機。

 

採訪撰稿/黃詩茹
攝影/汪正翔
編輯/馬藤萍

研究來源
洪力行(2017)。雷鳴遠神父中文聖樂遺產之研究──文本、脈絡與應用(I)。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洪力行(2018)。雷鳴遠神父中文聖樂遺產之研究──文本、脈絡與應用(II-III)。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洪力行(2020)。詠唱的祈禱──從歌本出版初探天主教聖樂在中國的早期發展。新北市:輔仁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