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氣、黑暗、秘密:糾纏愛爾蘭的歷史冤魂──專訪中山大學林玉珍教授

「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2019年臺灣風靡著《返校》這句經典台詞,這部電影設定在仍處於戒嚴時代的1960年代臺灣,劇情召喚白色恐怖幽靈,闡述倖存者不敢、也不願回想的那段歷史。

然而,距離臺灣幾萬公里外的愛爾蘭島上,也同樣存在著當地人不願面對的過往,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林玉珍的研究重點便是1920年代初期愛爾蘭慘烈的獨立戰爭內戰,及其後續的記憶創傷。

愛爾蘭內戰比獨立戰爭更慘烈,照片為當時因內戰被猛烈砲火襲擊,幾近全毀的四法院(Four Cou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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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博士論文研究喬伊斯(James Joyce)開始,林玉珍便與愛爾蘭脫不了關係。走在研究的道路彷彿拿著哆啦A夢的放大縮小燈,從微觀的文本研究,到宏觀的歷史脈絡,最後鎖定《暮氣沉沉的國度》(No Country for Young Men)《在黑暗中閱讀》(Reading in the Dark)、以及《秘密經文》(The Secret Scripture)三部小說。國家彷彿是有血有肉的人類,經歷極大傷痛之後也會跟著鎖住記憶,努力不讓傷口暴露在空氣中。即使到了1990年代的愛爾蘭,人們依舊對於一甲子前的創傷噤聲。只是愈是不說清楚,就愈容易挑起人們的好奇心。

「愛爾蘭在1916年的復活節起義並未成功,1919年英國發動英愛戰爭(the Anglo-Irish War),兩年後雙方簽訂協議,北愛爾蘭成為愛爾蘭獨立與和平的籌碼,也激起國內主戰派的怨恨,全國陷入非常時期。」林玉珍嘆道:「這與歷史上以恐怖統治震懾人民的極權國家同出一轍,即使枕邊的親密愛人也可能瞬間變成敵人,輕則排斥、重則清算的方式對待異類,導致許多當事人的家屬或後代只能噤聲,身心靈也受到或大或小的影響。」

傷痛過去60年後的今天,愛爾蘭似乎更著重於拚經濟,「克爾特之虎」(Celtic Tiger)的經濟大起飛榮光讓愛爾蘭擺脫殖民地的印象,看在建國初年受害家屬的後代眼裡,可能並不是滋味。1990年代後興起的創傷小說,或許也是要提醒愛爾蘭人不能遺忘國族記憶。

跨世代的塵封歷史

林玉珍以愛爾蘭現代主義作家詹姆斯·喬伊斯於1922年出版的小說《尤里西斯》(Ulysses)的一句話:「歷史……是我試著從中醒轉的夢魘」為引言,點出愛爾蘭歷史中的暴力,不僅存在於當下,其效應甚至影響至現代,成為愛爾蘭人試圖醒來卻依舊沉睡的掙扎。

林玉珍透過三本小說,包括薛摩斯.狄因的(Seamus Deane,1940-2021)《在黑暗中閱讀》、席巴思欽.薄瑞(Sebastian Barry,1955-)的《祕密經文》,以及茱莉亞.歐惠倫(Julia O’Faolain,1932-2020)的《暮氣沈沈的國度》,探討成年或遲暮之際的主人翁,回顧幼年或青年時期經歷愛爾蘭內戰期間的創傷經驗,亦即透過個人生命故事,映照愛爾蘭現代史。

「我採用心理分析與創傷理論,深入分析小說主角的心理狀態與國族傷痛的關聯性。」林玉珍指出,當人們遭遇重大傷痛時,瞬間無語也不敢對他人傾訴,於是祕密被埋在心房密室,經過時間淬鍊打造出「集體墓室、社群墓室、甚或國家墓室」,裡面囚禁著跨時代幽魂(transgenerational phantom)。

一代傳一代的傷痕

(左)《在黑暗中閱讀》1996年初版封面。(右)2017年臺灣中譯本封面。
圖片來源/(左)wiki;(右)一人出版社提供

《在黑暗中閱讀》於1996年出版。敘述愛爾蘭1945至1971年之間的生活風貌,內容雖與作者薛摩斯.狄因經歷重疊不少,但狄因否認這部作品是回憶錄或自傳。另一方面來說,作者將自身經驗放大為國族歷史,迂迴呈現愛爾蘭內戰時期的共有創傷記憶,以揭露先輩無以言傳的祕密,進而梳理個人和集體的「幽魂效應」。

《在黑暗中閱讀》裡,敘事者長大後挖掘上一代的過往,卻是一場七零八落的拼圖遊戲,他始終無法得知艾迪伯伯的行蹤,長輩彷彿水蒸發似完全消失於這個世界。當父親好不容易提到「失蹤者之地」的傳說時,主角便問:「艾迪的靈魂,是否就在這裡為失落的出生地哭泣,我納悶?」於是一切又成為不可言說的秘密,探索歷史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閱讀。

敘事者轉向母親,她絮絮叨叨的情話裡,指涉的對象並非自己的另一半,而是另有其人,於是「背叛」的主軸從父母親傳到孩子身上。如雜草蔓生的過往降臨在敘事者身上,延伸出對警察的仇恨。敘事者抽絲剝繭,極力找出艾迪失蹤的真象,直到父親說出:「他是個告密者,被自己人殺掉的。」才終於揭開了真相:艾迪當年被誣陷為告密者而遭到殺害,而真正通風報信的人始終存在於這個家裡,幽靈既是逝者,也是活人。

林玉珍慎重道:「直到主角父親過世後,煩擾母親的幽靈終於消失。全書試圖拼湊的家族歷史也終於瓦解,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卻是一代傳一代的傷痕。」

一同進入墓室的重疊生命史

如果《在黑暗中閱讀》將個人生命經驗映照於歷史,那麼《秘密經文》將主角限縮在愛爾蘭新教徒,揭露新教徒悲慘的命運。

《祕密經文》2008年初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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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2008年出版的小說,故事在主角翁若珊的父親約瑟夫遇害之後展開。約瑟夫某次被帶往高塔,遭到國族主義成員施暴與吊死;若珊卻只記得她與父親一起進行的榔頭和羽毛重力實驗,卻沒意識到榔頭也是暴力的工具。

父親過世後,若珊與戀人湯姆的哥哥陷入熱戀,陰錯陽差之下被誤以為跟其他男子出軌,從此若珊的命運急速下降,甚至與湯姆的哥哥發生關係,在生下一名男孩之後,若珊被送進精神療養院,她的過往也等同於被封存在密室。

待若珊居住精神療養院65年之後,決定記錄自己的過往,與國家歷史譜成詩篇。另一方面,精神療養院院長格林最後驚覺若珊是自己的生母,並且發現自己與若珊相似的命運。然而他卻選擇隱藏真相,鎖住不光彩的歷史。

林玉珍提及,這樣矯正國族主義的動作與作者席巴思欽.薄瑞的生平不謀而合。他多以家族前輩的生命經驗為故事題材,開啟愛爾蘭封存記憶的密室,雖然人物的性格稍嫌單薄,反倒強化歷史墓室的牆壁。

以歇斯底里的語氣揭露國族創傷

相較於前兩部針對個人生命經驗的小說,《暮氣沉沉的國度》在1980年出版,為三本書中出版時序最早的一本,而它的創傷經驗則提高到國家層級。

《暮氣沉沉的國度》故事背景設定在1979年,彼岸美國的愛爾蘭社群關注當年發生的北愛爾蘭危機事件,希望製作愛爾蘭共和軍的紀錄片。社群成員抵達都柏林後,經過一陣探聽找到茱蒂絲‧柯藍西——這位曾經在1921年愛爾蘭獨立運動活躍一時的年邁修女。

但經過查探,當年的英雄茱蒂絲、如今卻歸隱修道院也是有隱情的。她曾失手殺死同為主戰派的同志兼妹妹情人史帕基,政府為了掩人耳目將茱蒂絲送往修道院,而她的姊夫擔心茱蒂絲會說出真相,更用電療等非人道方式意圖破壞她的記憶。

58年後舊事重演,原本社群成員要拼湊當年史帕基命案的真相,卻因為茱蒂絲的姪孫女葛瑞妮雅與採訪者詹姆士發生親密關係,葛瑞妮亞的表哥害怕茱蒂絲說出真相影響自己的前途,將詹姆士驅逐出境;愛爾蘭共和軍派系也不滿葛瑞妮亞與丈夫邁可的婚姻,趁機將邁克連人帶車推入河裡。唯一目睹這樁謀殺的就是茱蒂絲,然而因為她過於歇斯底里說出史帕基事件,因此沒人相信她的證詞。就這樣,相隔近60年、關乎愛爾蘭國族主義的事件也無法逃過灰飛煙滅的命運。

林玉珍說:「這本書的書名影射愛爾蘭詩人葉慈的詩句(“There’s no country for old man”),暗示國族政治左右人民的生活與記憶,當兩者利益衝突時,國家機器不得不訴諸暴力,以精神醫學的名義,將人民監禁於暗房。」

愛爾蘭內戰期間政府軍和共和軍多次運用處決的恐怖手段以震懾對方,許多遇難者以前是盟友,甚至是親密的家人或朋友。圖為雕塑家雅恩·古萊(Yann Goulet,1914-1999)設計位於愛爾蘭凱里郡的「被軍隊處決的士兵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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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敘事的自喻與治癒

三本創傷小說敘述人物的「後記憶」(Post-memory)過程,即使經過6、70年,不堪回首的過往仍舊適合放在黑暗當中,試圖釐清事實的下一代人遭遇當事人不可靠的記憶或阻撓,甚至不小心複製上一代的悲劇。

林玉珍提到,這三部愛爾蘭作品,主角都陷入「後記憶」的漩渦之中,他們必須在「真正發生的」、「我所想像的」、「我聽過的」、以及「我一直聽到的」之間取捨,她說:「這也反應了許多愛爾蘭人的歷史記憶,家族或國族秘辛的揭露與否都讓敘事者背負倫理難題,修補家族和國族的歷史傷痛也是一場『再造歷史意識』(refigur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的過程,經由重新檢視與不斷修正,釋放跨世代的幽魂。」

然而,愛爾蘭文學只能透過跨世代的幽魂呈現嗎?林玉珍認為不然,她提到在劇場或戲劇呈現這段歷史的作品也不少,受到通俗文化的影響,除了嘲諷的寫實風格以外,也有趣味詼諧的場面。例如《槍手的影子》(The Shadow of a Gunman1923故事:有位作家被其他人認為是槍手,他也理所當然自認為是,直到革命起義軍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把真槍,作家卻嚇得半死,還被另一位女性拯救。此類戲劇有趣的一面似乎也沖淡嚴肅的國族主義與傷痛。

林玉珍強調:「雖然時間不斷前進,但歷史會透過回顧與參照,逐漸照亮過去那段黑暗的歲月。」創傷敘事關懷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在這之中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每個當代的人們,面對、安撫身處其中的過往,藉此獲得安定的勇氣。

採訪撰文/顏正裕
編輯/張傑凱

研究來源:
林玉珍(1999-2000)。獨立後的愛爾蘭書寫,1922-1955。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一般研究計畫)。
林玉珍(2012)。歷史的夢魘:愛爾蘭當代創傷小說。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一般研究計畫)。
林玉珍(2018)。「家中外人」:霸權與獨立後愛爾蘭書寫。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一般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