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習以為常的健保與醫療發現「道德風險」 政大連賢明:國際交流開拓視野


創立於1954年的美國史丹佛大學行為科學高等研究中心(CASBS),校友除有多位諾貝爾獎、普立茲獎得主以及美國國家科學院士等輝煌紀錄外,更重要的是擁有獨特的研究氛圍。照片是史丹佛大學校園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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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CASBS的唯一條件,就是要跟大家吃飯。這不是玩笑話,而是此中心的要旨和信念。」2017年獲選為首屆「臺灣─史丹佛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人才培育計畫(Stanford-Taiwan Social Science Fellowship Program,簡稱STSS)」學員,同時也是該年度唯一一位從臺灣出發的連賢明博士,談起該中心的體驗歷歷在目:「他們認為不同領域的人才聚在一起交流,能夠觸發更多的科學發展。像是最著名的,總和了心理學與經濟學的行為經濟學派,就是從這個中心發展出來的。」

CASBS透過各種活動,包含免費午餐、看電影、講座、下午茶,還有紅酒和運動俱樂部等,創造了自然輕鬆的交誼環境,讓學者們無目的的展開對話,自然而然的交流,使智性的火花隨之迸裂綻現,甚且展開跨領域合作。在CASBS的經歷,讓連賢明拓展了不同的見解。

連賢明說:「進入CASBS的唯一條件,就是要跟大家吃飯。這不是玩笑話,而是此中心的要旨和信念。」
影片來源/” CASBS Fellowship: A Community of Scholars Like No Other,CASBS

「例如當時川普當選美國總統時,其支持著大多是社會較低階層、並不富有的白人群眾,我疑惑的是,選舉行為大多會選擇跟自己財經生活較相似的候選人,為何生活水準低的白人會力挺富人川普呢?」與眾多學者的交流過程裡,有一位歐巴馬幕僚也在CASBS裡,他說的話讓連賢明印象深刻:「大概的意思是說,政治、選舉並非理性的行為,而是人民在尋求認同感,因此更像是感性的行為。」

「這番話對我而言,是很有啟發性的,讓我從另外的角度去思考社會問題,尤其放到公共決策來看更是如此。舉例來說,過去微軟的比爾‧蓋茲大概有十幾年的時間,蟬聯了世界首富,總資產約7、8百億。但這十年間,如特斯拉的伊隆‧馬斯克等新鉅富,資產卻能夠拉高到1、2千億,換句話說,他們財富累積的速度比2、30年前更快了。這是什麼緣故呢?」

連賢明進一步指出,傳統經濟學大多採用市場論的討論方法,也就是說,市場所帶來的結果就是最好的結果,跟政策不太有關聯。但他現在會看得更多更廣一點,也就不難發現,這些富豪階級和資產源自於政策的寬容,不再那麼單純地以為一切都是市場的結果。

CASBS令連賢明眼界大開,不再固守己身領域,更樂於跨出去與更多其他領域專才合作。「市場當然是強調最有效率的結果,但除了有效率以外,是不是也該想想看一昧追求效率會產生何種後果?像是貧富差距、階級流動的因素等等的。我並不是反對市場論述,而是想要拉大視野去看整體面,特別是副作用。就像健保,健保能夠完全放任市場經濟運作嗎?健保在2005年部分負擔調漲前後的效率有沒有什麼問題呢?」


政治大學財政學系連賢明教授多年來投入醫療經濟學研究,有深入的觀察與研究,企圖在複雜的現象裡,找出能夠活化醫療效率、盡可能不浪費醫療資源的公平之道。
攝影/陳怡瑄

「道德風險」的健保

在史丹佛大學交流期間,連賢明著重於探討醫療經濟學的「道德風險(Moral Hazard)」問題。

道德風險指一個人或實體在獲得保護或保險後,可能會採取更大的風險或更不負責任的行為,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出了問題,他們會得到補償或保護。舉例來說,假如在校成績不及格的學生,可以藉由補考來使成績達標。這有可能讓一些學生變得不那麼努力學習,因為他們知道即使他們不用功,他們仍然有機會取得及格的成績。

­­連賢明指出,臺灣的全民健康保險也可能存在道德風險的問題:「我們都希望醫療能夠公平,不會因為富人、窮人的身分而有所差異,但這樣的思維,難免帶著一定程度浪費資源的風險。」當人們不需要承擔他們行為的全部後果,人可能會變得更加冒險或者不負責任,進而導致資源配置的失真和不公平性。

在健保制度下,使用者可能會發生消費過多,或使用了不必要的醫療服務兩者問題。其中的道德風險主要分為兩類:低給付的被保險,儘管會帶來較完善的危險防範措施,卻也容易讓行為人積極使用健保。另一類是醫療保險價格降低,增加了醫療需求,將導致醫療浪費。


對運動員來說,輕微的扭傷或碰撞,影響的層面非常廣,也就需要更急迫和迅速的醫療介入。但一般人的運動傷害,可能僅需要慢慢復健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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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過去腳踝扭傷去醫院,醫生診斷後可能叫傷患回家休息,再觀察看看,不會立即拍X光片。現在照X光片之後有健保部分或全部支付,多數人便可能會選擇照X光確認傷勢程度。連賢明以此為例,探討說:「重視自身的健康是一個好事,但是真的有必要各種大小病痛都使用完整的、高規格的醫療服務嗎?」

他以另一個更有感一點的例子來討論:「美國NBA球員只要扭傷,就會立刻安排MRI(磁核造影)檢查,因為必須確定是否有結構性損傷?什麼時候能夠上場比賽?所以使用了最能快速確認的檢測。但那是職業環境負擔得起的昂貴消費。如果今天傷勢並不緊急的患者也都安排MRI,可想而知會帶給健保體制多大的損耗。」

讓醫療資源更有效地被使用

不過要如何檢視臺灣健保體制的部分負擔和補助,是否存在道德風險的問題呢?連賢明考察臺北市的決策變化和就醫人次數據,發現醫療資源確實並沒有被有效化的利用。

臺北市在1995年提出三歲以下的兒童免部分負擔補助的政策,期望透過補助部分負擔改善嬰幼兒健康。1998年更將年齡擴展至六歲以下的北市兒童。當年補助人次近200萬人次,補助金額約2.6億。10月後年限擴及六歲,補助人次立即躍增為350萬人次,金額增加至近5億,醫療費用顯著增加。甚而2002年起,內政部兒童局(現衛生福利部社會及家庭署)實施三歲以下兒童醫療補助計畫,每年約要花費18億元。

連賢明解釋道:「部分負擔的取消,當然是政府的美意,我們從實證數字來看,確實也有助於兒童醫療利用,約佔年度醫療使用的百分之八。但這也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家長更有誘因帶兒童去大醫院看診。當醫學中心應當更需要處理疑難重症的專科醫師,和地方診所的醫生一樣,同樣在看普通感冒,而且大排長龍,一天要看一百多人,就形成了醫療浪費,真正需要的病患反倒無法使用。」

有人或許會說:就醫數量的提升,說不定是過去無力負擔重症的醫療費用的家長,如今可以帶孩童就醫啊。

為此,連賢明點出了一個關鍵:「但是這段期間,兒童住院的需求並沒有明顯增長。換句話說,如果家長帶小孩前往大醫院是由於診所無法處理的病症問題,按理說兒童住院數也要有所變化才對,畢竟父母不會沒事讓小孩住院。就像一般人吃Buffet,大多數人都會挑最貴的食材吃,這就是人的天性,以最低的成本取得最高的利益,所以免費往往容易造成浪費。」

從這一點來看,兒童醫療補助的確有助於降低兒童就醫門檻,提高醫療利用。不過若要避免不必要的浪費,連賢明認為政府可著重於住院方面的醫療減免或補助,把資源留給真正有需要的人。


住院保險並非每個人的需求,也並非人人追求的「利益」,因此補助住院花用,反而更能夠幫助到有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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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所有人都受到同等的照顧是醫療保險的理想,不過如何用最低的成本,促進醫療資源的活化?

例如減少民眾花費大量的時間排隊掛號的問題,連賢明點出政策上需要更有彈性:「更好的方法是『分治』。如果能夠將門診分成收費較高的門診以及一般健保門診,既照顧到窮苦人,而經濟寬裕的人同樣能夠得到他想要的醫療服務。如此亦能分流醫學中心的排隊人潮,醫生能夠有效地看診,並且從經營面來看,盈餘還可以讓醫院用更好的薪水聘請專業醫師。」

細分不同需求和經濟條件的使用者,將醫療資源有效地運用,除了減緩,甚而避免醫事人員勞動品質和健保的負擔之外,同時也可以讓使用者享受更有效化的醫療資源。

採訪撰文/沈眠
攝影/陳怡瑄
編輯/張傑凱

研究來源:
國科會「臺灣-史丹佛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人才培育計畫」(Stanford-Taiwan Social Science Fellowship Program,STSS)。
韓幸紋、連賢明(2008)。降低部分負擔對幼兒醫療利用的影響:以北市兒童補助計畫為例。經濟論文叢刊, 36(4)。
連賢明(2017)。台灣幼兒醫療補助和幼兒住院費用替代。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連賢明、韓幸紋(2019)。調高健保給付對醫療品質之影響:以2005年自然產給付調高為例。經濟論文叢刊 (Taiwan Economic Review), 47:4, 621–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