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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來到屏東霧臺神山部落,吃上一碗小米愛玉冰,暑氣全消。果凍般的愛玉滑進喉間,不僅清涼,更讓人聯想到原住民文化的純粹與自然。不過,這碗「原味」十足的愛玉,真的是部落的傳統美食嗎?
深耕霧臺鄉西魯凱族部落,國立中山大學西灣學院院長王宏仁,跟其研究團隊(社會系的王梅香副教授、巴清雄副教授),透過田野調查與歷史分析,追溯愛玉從野生植物到部落品牌的文化旅程。
他微笑著說:「其實,愛玉原本並非原住民的傳統作物。它的『原味』,是一個歷史與文化共同建構出來的符號。」對他而言,這不僅是農業生產的轉型,更是一場「道地性」如何被形塑的過程。
國立中山大學西灣學院院長王宏仁
拍攝/馬藤萍
從漢人女兒到「臺灣風味」
「愛玉,從來不是部落的主要作物。」王宏仁意味深長地說道。在他的研究與田野觀察中,今日被視為原住民風味代表的植物,有著一段很特殊的文化軌跡。
「愛玉」是一種臺灣特有種藤本植物,生長在海拔800到1800公尺之間的潮濕山林間。根據連橫(1878-1936)的《臺灣通史》記載,清朝時期有位福建商人,在嘉義一帶經商,某日因口渴臨溪取水,發現水中竟然自然凝結出透明的凍。他帶回這些種樹子,讓女兒到外頭販售,消費者便以她的名字稱之——「愛玉」。
在王宏仁看來,儘管這段命名傳說成了愛玉文化敘事中的起點,卻也隱含著一種文化斷裂:愛玉的流通軌跡,並非源自原住民族的生活脈絡,而是從山林走入漢人市場。
對於長期與山林共處的原住民族來說,愛玉只是一種野生植物,甚至在不同族群中都有名稱——布農族叫它 tabakai,魯凱語則發音為 tukunui。但即便在語言中留下了痕跡,部落耆老卻不認為愛玉是部落文化中重要的一環。
王宏仁解釋道:「過去,族人只有在狩獵季節偶爾採來充飢止渴,並不會拿愛玉來祭祀或大量種植作為日常糧食。真正讓它成為經濟作物的契機,是後來當平地商人開始收購,族人為了換取收入,才會冒險上山採摘。」
冒險採集以便獲得經濟來源,使愛玉在部落生活中逐漸佔有一席之地。但是這樣的採集並不容易,往往伴隨高風險。愛玉多攀附於高處,族人往往需徒手攀藤、冒險取果,甚至有人因此失足墜谷、喪命山林。
「真正使它進入國家文化建構視野的,是日治時期的殖民治理。」王宏仁指出,愛玉的文化角色正是在這一歷史階段出現轉折。
作為臺灣特有種植物,它在當時被日本殖民政府納入「林產物」分類,成為「展示臺灣」的名物之一。1910年,嘉義廳農會將愛玉子送往日英博覽會展出,還獲得了銀牌殊榮,從此打開國際知名度。愛玉開始承載臺灣「道地風味」的意象,成為外界認識臺灣的一種符號。
「日治時期,愛玉第一次被國家力量正式命名與定位,它被納入一種展現殖民治理成果的象徵——來自異國、純粹、自然的形象。」王宏仁強調,「這樣的形象,也為後來愛玉如何進一步被包裝為文化符碼,埋下了重要伏筆。」
採收後的愛玉果需經手工整理與曝曬,這些種子在水搓洗後,便可化為清涼透明的愛玉凍。
圖片來源/茂林國家風景區官網
山林裡的果實,政策裡的商品
如果說,愛玉早期只是族人在山林間偶然採來解渴的山產,那它又是如何一步步成為部落重要的經濟作物,甚至化身為地方品牌的主角?
王宏仁指出,這場轉變並非單純的市場反應,而是深受政策、法律與技術演進交織影響。1932年《森林法》頒布,大片原住民傳統領域被劃為國有林,使得族人在自家祖傳獵場和採集愛玉的行為,成了「非法進入國有林地」。
直到1985年,農業改良場成功培育出可在低海拔種植的愛玉品種,才讓愛玉得以「下山」,擺脫非法採集的命運。這些新品種果膠含量更高,能攀附人工水泥柱,種植門檻與勞動風險大幅降低。
種植技術突破之際,恰逢政府推動「一鄉一特色」政策,原民會也開始鼓勵「一部落一特色」,希望各個部落都能發展出自己的代表產品。「此時,愛玉既是臺灣特有物種,又具備既有市場與自然意象,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政策的青睞對象。」
王宏仁進一步分析:「媒體與觀光產業的推波助瀾,更強化了這股趨勢,部落的農耕地景也開始改變。」進入1990年代後,愛玉不再只是消暑飲品,而是逐步被塑造成原住民文化的象徵之一。政府時常釋出以「山胞農特產品」為主題的報導,再搭配豐年祭、導覽、手洗愛玉體驗等文化活動。
媒體與政策互相配合,加上產地品牌的主動出擊,共同形塑出「原住民=愛玉」的文化印象。在這樣的背景下,原住民部落中開始有人將愛玉從原本的零星栽種,轉為規模經營。位於屏東縣霧臺鄉的神山部落,便是這場轉變中最鮮明的一筆。
霧臺鄉,是一座深藏於中央山脈南段的高山原鄉,也是魯凱族的主要聚落之一。境內的神山部落,座落於海拔約 1,000 公尺的山坡地帶,地勢崎嶇、氣候溫涼,使當地的農耕型態充滿彈性。早年以種植傳統作物為主,近年在政策推動與技術發展下,愛玉、咖啡等經濟作物也逐漸在田畝間生根。
幾年前,王宏仁研究團隊在神山部落田調時,便見得愛玉從過去在山上、野生的樹生,轉變為在人工水泥柱上生長攀爬,可以看到越來越多人種植愛玉、將其當成經濟作物的現象。
王宏仁注意到,部落年輕一代對愛玉的認知已與長輩大不相同。當問起現在的青年,他們常直覺地說:「愛玉當然是我們的東西啊。」這樣的文化認同,不僅來自日常經驗,更反映出政策、媒體與市場共同形塑文化的實際效應。
除了愛玉,色彩鮮豔的紅藜(左)與金黃飽滿的小米(右)也是富有「原味」的部落農產,織就了霧臺田野間別緻的風景。
圖片來源/茂林國家風景區官網
在想像與真實之間建構「原味」
值得注意的是,在神山部落,愛玉已不只是山產或作物,更是一種文化包裝的素材。在地緣、政策與個體努力交織下,逐步成為一種文化敘事的素材。
王宏仁分享,早年「神山愛玉」品牌的創辦人陳老師,嫻熟社群媒體,努力運用媒體力量,將一杯杯沿街兜售的小米愛玉冰,包裝成「原鄉純味」的象徵,打開了部落品牌與愛玉文化的連結。
在他看來,具備媒體素養與敘事能力的在地品牌,有效創造了愛玉與部落文化之間的連結感。也正是在這一系列由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力量推動下,愛玉逐步確立了其作為原住民部落文化象徵的「純正性」(authenticity)。
因此,當一碗清涼可口的愛玉冰從林間野果的清涼轉化為觀光旅客手中的「原鄉風味」,我們不禁要問:這樣的「原味」究竟是什麼?
走進霧臺神山部落,愛玉不再只是涼水攤上一杯止渴的飲品,而是一種文化入口。它成為導覽體驗的橋梁,甚至成為旅人手機裡的「原住民特色」標籤。
但王宏仁提醒,「這樣的『道地』印象,不是從山裡長出來的,而是殖民力量、故事、標籤、報導與地方品牌行銷,逐步建構出來的。」
王宏仁並不認為原住民只是被動接受某種外部想像。他觀察到,像神山愛玉的一些在地品牌,便透過敘事策略與文化活動,重新詮釋愛玉與部落的關係。他們設計手洗體驗、講述在地故事,讓旅人感受到「這是我們的愛玉」——不只是被商品化的「原味」,而是活生生的文化流動與再生產。
「這些文化商品的製造並非全然虛構。」王宏仁強調,「它是部落因應現代經濟、政策扶持與在地轉型策略下,重新形塑的一種文化消費。原本毫無象徵意涵的愛玉,如今已被包裝為純粹、自然、原始的代表。」
當「原味」被消費,它便開始轉變。有時候,我們所品嚐與欣賞的,並非部落文化的本貌,而是一段在全球化、地方化與現代性之間,經過不斷調整、融合與重構的文化歷程。
影片來源/公視新聞網
王宏仁說,霧臺神山部落的愛玉故事提醒我們:「文化從來不是凝固不變的。」
從無名攀藤植物,到殖民政府眼中的道地象徵,再到部落文化的重要符碼,愛玉的身分,在國家政策、市場力量、媒體敘事,乃至部落自身重新詮釋的過程中,一點一滴被建構出來。
「此外,神山部落的『原味』,也不只有一碗愛玉冰。」他補充道:「走進這片海拔近千公尺的土地,還能看見小米、紅藜、芋頭、咖啡交錯生長——是一代代族人累積起的生活智慧與土地情感。」
下回造訪霧臺,王宏仁希望我們放慢腳步,聽聽族人親口講述田地與作物的故事,親手觸摸攀藤生長的愛玉,感受屬於這片土地的豐富與流動。
最後,點一碗沁涼的小米愛玉冰。讓味蕾記住,那冰涼滑順的口感,不只是天然的好味道,更是一段活生生、仍在延續的文化生命。
王宏仁與王梅香老師,以及中山大學霧台研究團隊( 王宏仁、王梅香、巴清雄老師)多年深入霧臺部落,關注農業變遷與文化轉型。透過他們的田野工作與書寫,我們得以看見「原味」如何在政策、經濟與敘事中被形塑與重構。
拍攝/馬藤萍
採訪撰稿/李佳芳
攝影/馬藤萍
編輯/馬藤萍
研究來源
王梅香,王宏仁,巴清雄 (2023)。「原味」」的建構: 國家治理,資本主義與臺灣愛玉的文化消費。 中國飲食文化,19(1):125-171。
王宏仁(2022)。鑲嵌在社會與自然生態的原民農業:霧台地區經濟作物的生產、流通與消費–農民,還是收割機?霧台經濟作物流通與社會組織(一般導向專案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