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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大學心理學系教授楊啟正20多年來深究腦震盪與心理學間的激盪。
攝影／林俊孝
你知道臺灣每年有多少人「撞到頭」送醫嗎？根據衛生福利部統計，臺灣每年共有30~40萬件──幾乎是每天近千件──頭部外傷急診案例。最大宗的理由是車禍，以及來自跌倒、暴力事件等原因。
撞到頭這件事可大可小，畢竟傷及大腦就糟了。不過這些案例中，多數人的大腦並無明顯生理損傷，屬於輕度頭部外傷（mild traumatic brain injury, MTBI），而且事後卻出現頭暈、頭痛、想吐等腦震盪後症候群（post-concussion syndrome, PCS），這也是俗稱的「腦震盪」。
腦震盪患者收到的醫囑通常很單純，就是「多休息」，只要照做，接近九成患者的症狀會在1到3個月內改善。而這樣一種「疾病」，也是國立政治大學心理學系教授楊啟正投入超過20年的研究主題。
不幸撞到頭，你覺得對未來會有甚麼影響？變笨、失眠、焦慮、個性轉變……，後面其實還有心理學的議題。
圖片來源／unsplash
「可是……撞到頭、腦震盪，這跟心理學有什麼關係？」如果冒出這個疑問，你並不孤單。楊啟正笑著回憶博士班時期，在全系師生面前報告，有人拋出這道問題，讓當年的他差點楞在講臺上。
「我的研究有什麼心理學意涵？」這道發問後來成為一種提醒，推動他在深入這條乏人問津的研究路徑時，持續以心理學的獨有觀點，打開觀看「腦震盪」患者的另類視野，進而發展出更適切的處遇方式。
頭痛醫頭，也要醫心？
專攻臨床神經心理學的楊啟正自嘲，腦震盪在臺灣學界是個冷門主題。和失智症、帕金森氏症等涉及腦神經退化或病變的神經「內科」疾病相比，腦震盪是神經「外科」的範疇，根源來自物理性衝擊。但患者的症狀改善通常仰賴大腦自然復原機制，似乎少了點「心理學味」。
期間楊啟正與臺大醫院神經外科黃勝堅醫師長達十數年合作的過程中。他發現，許多腦震盪患者的臨床表現，遠遠超出輕微、甚至幾乎不可見的腦部損傷所能解釋。「從偶發的劇烈頭暈、頭痛，到記憶力減退、反應變遲鈍，某些患者連情緒和性格都變了，出現憂鬱、焦慮、失眠等情況。雖然有學者認為，這些症狀來自當代科學技術未能發現的細部腦部損傷，但也有人懷疑：光是如此細微的損傷，足以導致這麼多且嚴重的問題嗎？」
追蹤資料顯示，輕度頭部外傷患者中，有10~15% 受症狀糾纏的時間長達1年以上，大幅超過一般1~3個月的恢復期，衍生成「持續性腦震盪後症候群」。但楊啟正指出，腦震盪的症狀嚴重與否、持續多久，似乎跟大腦損傷程度並沒有必然的關聯。
楊啟正研究發現，就算將患者依據腦損傷在醫學造影技術上是否可見，區分為有明顯可見顱內異常的「複雜性輕度頭部外傷」，以及無可見異常的「非複雜性」兩組。在追蹤觀察三個星期，結果兩組人的症狀表現、認知與情緒、神經心理衡鑑結果等各項預後，卻都沒有顯著差異。
這些現象不禁使人好奇「腦震盪症狀都是因為大腦損傷所致，或者不只如此，還有更多因素在作怪？」楊啟正解釋說：「這正是心理學的最佳切入點。」
楊啟正分析指出，腦震盪症狀嚴重與否，似乎跟大腦損傷程度沒有必然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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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到頭，撞出人的複雜性
原來人撞到頭以後，要面對的從來不只是頭痛、頭暈、想吐等生理病痛，還包含各式各樣伴隨的壓力源，例如：因意外暫時無法工作的經濟壓力、出車禍受到對方責難……等等。如果這個人的心思又剛好特別糾結，且與親友關係疏遠、孤立無援，一次單純的撞到頭，便可能演變成一場衝擊身心的艱鉅考驗。
透過當代臨床心理學的「生理－心理－社會模型（bio-psycho-social model）」檢視腦震盪症狀發展軌跡。楊啟正指出，除了大腦損傷的部位或程度外，患者本身固有性格與思維模式、由意外觸發的心理歷程，到周遭的人際支持網絡等社會因素，對於症狀的嚴重程度與持續時間，都可能發揮不容忽視的影響。
舉例來說，輕度頭部外傷病人的認知有時會出現「往日美好偏誤（Good-old-days bias）」的現象。即「高估」自己受傷前的健康狀態，覺得自己在撞到頭以前無病無痛，現在卻渾身是病，進而陷入更糟的情緒與身心狀態。
「但是讓我們試著回想，自己平常就算沒撞到頭，也可能三天兩頭突然有些頭暈、頭痛。只是在『那次撞到』以後，日常的不舒服彷彿都找到了可以歸咎的理由。」楊啟正解釋說：「當撞到頭這件事變成垃圾桶，身體任何不對勁都會成為『症狀』，也讓人一直把自己視為『病人』。這麼一來，症狀就很可能延續更久且更難康復。」
控制症狀，從「正確理解」開始
必須強調，「往日美好偏誤」並非指患者「想太多」，而是凸顯輕度頭部外傷衛教（衛生教育）的重要性。比起讓「撞到頭會變笨」、「撞到頭就好不了了」等文化迷思影響患者，第一時間提供充分衛教資訊，讓患者正確掌握自己身體狀況，進而做出合理的判斷和預期，才是有效控制症狀的解決之道。
楊啟正強調，「往日美好偏誤」並不是患者「想太多」，而是凸顯輕度頭部外傷衛生教育的重要性，於是開發、製作出易於理解的衛教小卡。
攝影／林俊孝
楊啟正與研究團隊基於臺灣患者的臨床資料，進行一系列腦震盪症狀分析研究，並依此開發、製作易於理解的「衛教小卡」。當密切追蹤小卡的運用成效，竟觀察到有時會出現「反效果」，例如：原本只是頭暈的患者，當看到衛教小卡洋洋灑灑列出各項潛在生理、認知、情緒症狀，便開始「連連看」，想到自己最近好像也有點憂鬱、記憶力也稍微變差……等等，症狀反而越想越多。
「我們因此確定，正確的衛教策略不只是把資訊丟給患者，而是由心理師等專業人員從旁說明，輔助患者理解症狀，一起討論身心狀況的前後變化。」楊啟正說。
哪些症狀、誰的症狀？
醫院裡，病人常常不是一個人。除了病患自己的心理因素，楊啟正指出「家屬」或「陪病者」也常影響症狀發展。他人的陪伴固然重要，對患者恢復可能有所幫助，但另一方面，家屬等陪病者對於腦震盪的覺知、態度，乃至於性格特質，有時並非發揮正面效果。
當患者是兒童或高齡者，最熱衷「連連看」的往往不是別人，就是主要照顧者。有時患者自己並不覺得症狀有多嚴重，卻被東一句「你前幾天不是喊頭痛嗎？」、西一句「最近考試不是都背不起來嗎？」耳濡目染，慢慢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生了大病。
透過出自關心的日常對話，家人、陪病者可能引導（甚至主導）患者從不太準確的角度，建構了對自己健康狀態的理解。因此衛教不單是專業醫事人員、患者雙方的事，更需要家屬和陪病者的參與。「先跟家屬溝通好，病人才會好。」
「多休息」：治癒的魔法，還是壓力的咒語
話說回來，腦震盪要怎麼好？「講白一點，就是多休息、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讓大腦啟動自動修復機制。」
只不過，如果你是大學生，下個星期就要期末考，怎麼休息？如果你是上班族，專案期限將至，可以請幾天假？楊啟正感嘆，臨床上常見到患者既有的身分與生活模式，限制了他們對待受傷後自己身心的方式。「生活在現代社會，『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是很難做到的一件事。」
更別提，休息有時才是帶來更多壓力的選擇。楊啟正指出，職場氛圍也是影響復原歷程的重要因素，有些患者返回工作崗位，表面上已沒事。實際上仍頻繁頭暈、頭痛，暫時無法負荷原本的工作量，卻被同事懷疑在推工作，反而製造更多人際壓力；如果主管和同事都願意體諒、幫忙調整工作，患者的恢復狀況通常就會好很多，可惜這種情況相對少見。
和病人一起找到關於自身的答案
當意外打斷日常，牽動周遭他人，當事人也必須費力重新安頓自己。腦震盪患者的處境不僅僅是「撞到頭」那麼簡單，如果侷限於「頭痛醫頭」，便難以看見眾多心理、社會因素的存在與交織。當能看見、並且試著與他者，共同面對這份複雜性，正是不折不扣的「心理學意涵」。
腦震盪的後續影響相當複雜多元。楊啟正期許，未來能有更多人加入腦震盪的研究，一同關照更多不同狀況的病人。
攝影／林俊孝
「曾經有一位病人來到我們門診，抱怨自從兩年前出車禍，就開始常頭痛、頭暈、心情差。他說自己看過神經外科，檢查結果大腦沒問題；又看了精神科、身心科，醫師開給他抗憂鬱劑和安眠藥，可是都沒有用。」楊啟正回憶道，「我們評估後告訴他：你的狀況是『腦震盪後症候群』。」
「沒想到，他瞬間爆哭出來。他說：謝謝你們告訴我，原來我這兩年得了什麼病。我看了好多醫生，其實只是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現在我了解了，可以讓自己繼續往下走了。」
每位病人都擁有自己的獨特性，若只靠醫學解決病症，不一定就能真正接住深受困擾的人。身為現任台灣臨床心理學會理事長，楊啟正的研究主題雖「偏門」，卻正好由另類角度印證臨床心理專業的重要性。
受限於專業人數規模，目前臺灣臨床神經心理學領域的發展多以失智症照護為主，如腦震盪等神經外科相關疾病，受到的關注仍較少。「未來如果有更多人加入，領域能在茁壯的同時進一步分化，建立起多元性，就能關照更多不同狀況的病人。」楊啟正笑著期許道。
採訪撰稿／林義宏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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