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拜金,也是女力?政大陳音頤談當代美眉文學 Chick-Lit

90年代,《BJ單身日記》(Bridget Jones’s Diary) 和《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長期霸佔歐美暢銷書榜。這類描述都會單身女郎追尋自我又渴望愛情的作品,不僅掀起了大眾文學市場前所未見的「出版海嘯」,更取代傳統浪漫小說,以新興的「美眉文學」(Chick-Lit)之姿獨領風騷,紛紛被翻拍成電影和電視影集。

然而,這個多由女性作家創作,並深受女性讀者喜愛的文學類型,在風靡全球之際卻飽受來自女性主義的兩極評價。究竟,這波打動當代女性心弦的美眉文學浪潮,是象徵女力的遍地開花,還是父權的收編羅網?

美眉文學的興起歷程,反映了一部現代女性和女性主義、新自由主義糾纏不清、難分難捨的愛恨情仇錄。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系特聘教授陳音頤認為,唯有細究它們的三角關係,才能突破盲點,參透現代女力崛起與物質消費文化互為表裡的複雜性。

陳音頤提到,90年代後,美眉文學就已超越傳統浪漫女性文類,更能打動現代女性的心弦。
攝影/汪正翔

如何美眉,怎樣文學?

Chick-Lit一詞,最早出現於Cris Mazza和Jeffrey Deshell在1995年合編的《美眉文學:後女性主義小說》(Chick Lit: Postfeminist Fiction)。Chick 原意為小雞,在英文俚語中指「年輕單身正妹」,Lit 則是 literature 的簡稱。

陳音頤說:「傳統上,Chick 一詞是從男性的凝視角度出發,我翻譯成『美眉』,是臺灣獨有的詞彙,也是指年輕漂亮的女生,並帶有都市化的意味。」因此,「美眉文學」的中譯,既保留口語,又反映出它不同於傳統浪漫小說的新女性文化,特別是「追求事業成功」、「展現情慾自主」、「重視物質消費」等三大特色。

陳音頤指出,美眉們不再像過去的女主角一樣守貞、被動地等待王子救贖,或受困於婚姻、家庭的閨閣空間;她們大多受過良好教育且經濟獨立,在大都市做著光鮮亮麗的工作(通常是律師、作家、記者或公關),對愛情與性坦率主動,同時積極擁抱名牌消費文化。這樣的題材與人物設定,不僅打中年輕女性讀者的心,也打開了「粉紅色」的閱聽市場。

美眉文學時常選用粉紅色的封面設計,作品中的女主角自信穿梭於國際都會空間,積極追求個人慾望。
攝影/黃詩茹

許多歐美暢銷小說被翻譯為多國語言,或改編為「美眉電影」(Chick Flick),除了《BJ單身日記》和《慾望城市》,還有《金髮尤物》(Legally Blonde)、《穿著Prada的惡魔》(The Devil Wears Prada)、《其實他沒有那麼喜歡你》(He’s Just Not That Into You)、《購物狂的異想世界》(Confessions of a Shopaholic)等。很多國家也開始出現美眉文學的在地版本,像是作為中國美眉文學代表的《上海寶貝》,即使內容因國情而有所不同,本質上仍不脫上述三大特色。

文體上,美眉文學不同於「瓊瑤式」的投入與虔誠口吻,選擇調侃甚至嘲諷的語氣。例如源自報紙專欄的《慾望城市》,作者以旁觀者的角度,描繪形形色色的紐約人,透過「保持距離」的觀察,展現出她(觀察者/作者)的聰明機智。陳音頤說:「有人認為這種風格顯示出作者不同於傳統女性的感情觀——因為不再輕易被童話故事洗腦,所以用幽默、戲謔的態度來看待愛情。」

那麼,美眉小說是否代表了反童話的女性文學、新時代的女性主義呢?事實上,美眉文學在90年代的誕生,不僅受惠於西方女性主義的運動成果,也受到新自由主義與晚期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影響。陳音頤敏銳地指出,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結合對消費文化和女性慾望的分析,才能深入美眉文學及其背後的當代思潮角力。

美眉文學跳脫出傳統浪漫文學的框架,以新穎的題材與角色設定吸引年輕讀者,打開粉紅色的閱聽市場。
繪圖/翁筠婷

用 Girl Power 將消費進行到底

看過《慾望城市》的人應該還記得,愛鞋成癡的女主角凱莉,願意用一個月的房租買一雙名牌高跟鞋。如此擁抱炫耀式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的女主角,正呼應了90年代西方新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晚期消費文化的高度發展。

除了作為一種追求市場極度自由、資本無限發展的跨國經濟政策,新自由主義也是一套能用來詮釋現代個體生成的意識形態框架。陳音頤的研究便借用傅柯(Michel Foucault)對新自由主義的理論分析,從權力的角度探索美眉文學中的新女性主體究竟如何形成?

傅柯認為,新自由主義打破了傳統上視個人與政府相互對立的界線,將每個人視為經濟人(economic man)。「意思是,每個人都像一個企業家,任何事情都從經濟利益的角度出發,在權衡成本與報酬下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換句話說,新自由主義帶來一種新的文化:將每個人視為具有能動力的主體,且個人成敗自負,與政府、政策無關。

美眉文學的女主角從被廣告洗腦的瘋狂消費,搖身變成自信、主動、迷人的女性形象。
圖片來源/Unsplash

在這樣的意識型態影響下,美眉文學不但以自信主動的女性角色,呼應90年代像辣妹合唱團(Spicy Girls)這樣標榜「女力」(girl power)的西方女性流行文化,更形成一套嶄新的女力消費論述。

陳音頤認為,「漂漂亮亮走在時尚尖端,不論在愛情還是職場上都能成為女性提升自我的途徑」。於是,一雙上千美金的高跟鞋,不再是非理性消費,而是凱莉對愛情與事業的「自我投資」。女孩們唱響「消費帶來力量」,也是美眉小說暢銷的魅力所在,陳音頤笑說:「畢竟誰願意老是讀一些讓自己感到受害、沮喪的作品啊!」

美眉與女性主義的愛恨情仇

美眉文學描繪出當代女性事業有成、經濟獨立,並拋棄貞操觀念,大膽談性求愛的形象,從過去的被動角色轉變為有能動力的主體,豈不是恰恰呼應了女性主義強調的女性賦權(female empowerment)?然而,美眉文學與女性主義間看似不言而喻的關係,實則錯綜複雜、暗潮洶湧。

陳音頤認為,「按理說,美眉文學的女主角坐擁女性主義的運動成果,享受平等的教育權與工作權,應該要很感謝女性主義才是。沒想到,她們卻敬謝不敏,認為自己不再需要女性主義,只需要追求自我。就連小說中偶爾出現的女性主義者,都是男人婆、年紀大、相貌醜,仇視男性且沒人愛的負面形象」。

高舉女力大旗的美眉文學極力與女性主義劃清界線,其實反映出90年代流行文化圈盛行的「後女性主義」(postfeminism)與第二波女性主義之間的斷裂。陳音頤表示,這波後女性主義認為兩性平權已經達成,女性主義應該退場。主張新一代女性要走出被父權迫害的陰影,擁抱個人至上的新自我,以積極姿態參與消費文化,展現女性力量,就像美國流行天后瑪丹娜宣稱:「我不需要女性主義,因為老娘不是受害者!」

1999年出版的《上海寶貝》,描繪一群大學畢業或海外留學歸國、在外資企業工作、身著西方名牌的新一代中國都會女性。陳音頤認為,該書既展現美眉文學的共通性,也體現了文化差異。
攝影/汪正翔

陳音頤認為,美眉文學坐享其成卻視女性主義為過時產物,更全面接收過去女性主義批判的異性戀霸權、裸露與消費文化,這讓許多第二波女性主義者感到沮喪。以至於她們火力全開,批判美眉文學過度擁抱資本主義,以熱愛高跟鞋、迷你裙的性感女性形象討好既有的父權喜好,不僅沒有改變現狀,還成為維持現狀的幫凶。

另一方面,美眉文學也挪用了學術圈女性主義的部分論述。同一時期,在後結構、後現代主義的影響下,學院派女性主義理論家發展出酷兒理論(Queer theory),對第二波女性主義的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提出修正,認為並沒有一個先驗的「女性」身分存在,並試圖解構男性/女性、異性戀/同性戀等固定範疇,主張自我是需要不斷展演、流動與形塑的過程。

陳音頤強調,這種視女性自我為一種展演、拼貼、裝扮的後現代觀點,背後有其深刻複雜的理論基礎,卻時常被美眉文學等流行文化商品膚淺地挪用為一種口號。例如,有人批評《格雷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Gray)的女主角自願投入以SM性虐待為主的關係中,讓女性慾望仍附屬於男性。然而,書迷們卻表示:「SM 只是一種角色扮演,幹嘛那麼嚴肅?」

又比如,《慾望城市》看似對同性戀議題十分寬容,女主角之一的莎曼珊也嘗試過女同性戀關係。當論及社會對同性戀的歧視時,莎曼珊的反應卻是「那有什麼關係?在我看來,同性戀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一個標籤而已」,性向就像可以隨心情搭配的名牌包。陳音頤認為,美眉文學中看似多元包容的修辭,其實是將現實中同志所遭受的社會歧視與結構性不平等,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背後更複雜的議題,往往被拋之腦後。

從粉絲變作者,姐妹情誼至上

無論美眉文學與女性主義、新自由主義的愛恨情仇多麼錯綜複雜,不可否認,許多女性讀者確實從其中找到共鳴與力量。陳音頤說:「從19世紀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開始,女性作者的作品就是賣得最好,因為她們的作品最能切中女性讀者的心聲」,這個現象至今仍無法以簡單的「被收編」來概括。

陳音頤的研究,梳理美眉文學與女性主義、新自由主義之間,錯綜複雜的三角關係。
攝影/汪正翔

有趣的是,美眉文學女性作者和女性讀者的距離非常親近,不少書迷後來都成為作者,創造出了另一種女性社會連結(female social bonding)。例如,《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的作者 E. L. James 是一位家庭主婦,也是《暮光之城》(Twilight Light)的書迷。「《暮光之城》主要是寫給青少女的新式浪漫小說,James 讀了之後覺得可以有更多發揮,於是為像自己這樣三十幾歲的輕熟女開拓了《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系列」。

同時,美眉文學雖然一再強調消費文化與個人主義,但作品中也反覆呈現女性之間互相扶持的動人友誼,不像傳統的浪漫小說中,女性往往互相嫉妒的競爭關係。「《慾望城市》的凱莉就強調,她的三位女性朋友是她的new family」,陳音頤笑說,因為「男友一直換,姐妹永遠在」。

透過美眉文學,我們看到女人既是獨立個體,也可以是另一個女人的閨密;可以做某個女作家的書迷,也可以創作出自己的作品。要走出父權的天羅地網,獲得真正的解放自由,用新自由主義的話來說,女孩們必須成為彼此的資本。

採訪撰稿/翁筠婷
編輯/黃詩茹
攝影/汪正翔

研究來源
陳音頤(2009)。當代美眉文學 Chick-Lit: 消費文化和女性性慾。科技部(原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Chen, Eva. (2012). Shanghai(ed) Babies. Feminist Media Studies, 12(2), 214-228.
Chen, Eva. (2013). Neoliberalism and Popular Women’s Culture: Rethinking Choice, Freedom and Agency. European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 16(4), 440-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