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0日哈金在單德興邀請下,擔任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忠誠與背叛」演講暨座談會的主講人。
照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
你聽過哈金(1956-)這位作家嗎?他本名金雪飛,出生在中國遼寧省,年輕時曾加入人民解放軍,退伍後考上黑龍江大學,並在1984年取得山東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學位,然後前往美國留學,原先計畫學成後返國,但1989年天安門事件爆發後,哈金決定留在美國,放棄自己的母語──中文,用相較不熟悉的英文從事文學創作,目前任教於美國波士頓大學。
「離散」(diaspora)原本用於離開故土、四處漂泊的猶太人,發展至今是人類學、文學到各領域,探索一個族群、乃至於個人流離到新居地之後,所面臨的文化衝擊與適應的過程。哈金從遼寧省到波士頓,超過一萬多公里的距離,從對文化、語言不熟悉,到最後接納、創作,正是一種「離散」的呈現。
2007年12月哈金在哈佛大學為單德興在初版的《自由生活》上簽名。
照片來源/單德興
哈金累積了非常多的文學創作,詩集有中譯的《錯過的時光:哈金詩選》以及中文原創的《另一個空間》、《路上的家園》,以及小說中文版《好兵》、《光天化日》、《等待》、《瘋狂》、《戰廢品》、《自由生活》、《落地》、《南京安魂曲》、《背叛指南》、《折騰到底》等,拿下許多大獎,包括歐康納短篇小說獎、美國筆會/海明威獎、美國國家書獎、美國筆會/福克納獎、亞美文學獎,並獲選為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美國藝術與文學院院士,同時他的作品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流傳於世界各地。但這些創作至今大多仍被故鄉列為禁書,這背後藏著怎樣的故事?成功秘訣又是甚麼?都是許多大眾、學者探索的議題。
哈金累積非常多文學創作、獲獎無數,作品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流傳於世界各地。但這些創作至今大多仍被故鄉列為禁書,這背後藏著怎樣的故事?成功秘訣又是甚麼?都是許多大眾、學者探索的議題。
圖片後製/林俊孝
為了生存,以及生命的意義
為何哈金非得用英語寫詩歌、小說?是因於什麼,他才得要走上這麼一段遠路?長期關注、研究哈金文學發展與演變的單德興解釋說,「哈金是英美文學研究科班出身,從中國到美國留學,一直都是這條路。在寫完博士論文之後,才回過頭上寫作班的課,主要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的震撼經驗。當時他恍惚了2、3星期,度過無法言說的灰暗時刻。」哈金曾在人民解放軍服役過5年,更無法接受中國官方對該事件的態度。
單德興暢談長年對哈金的觀察與探究。
攝影/林俊孝
單德興提供哈金本人的說法:「對一些中國人/華人來說,我選擇英文是一種背叛。但忠誠是條雙向道。我覺得自己被中國背叛了,因為它壓抑自己的人民,使得藝術自由不可得。」其後,哈金決心定居美國,不再返回中國。另外,因中國審查制度使然,迄今,哈金大部分作品確實都在中國被禁,無法上市。
唯如此一來,勢必要考慮生活的問題,但哈金並沒有漢學或漢語教學方面的學歷,相關工作難以取得。單德興說:「哈金決定必須以英文從事寫作,否則無法生存。」而後,哈金在學院教文學創作,有著穩定的收入來源,無有經濟壓力,也就不用考慮市場的問題。其後1999 年小說《等待》大獲成功,拿下美國國家書獎、美國筆會的福克納獎,也讓哈金取得終身教職,於是他就更能有雄心壯志去寫他心目中最好的文學作品。
哈金自己說過:「寫作就是受苦,從中為自己的存在尋找意義。」
單德興指出,哈金的成功其來有自:「他的長篇小說往往會修訂到30次之多,重要的是有多堅忍地面對自己的作品。哈金自己就說過:『寫作就是受苦,從中為自己的存在尋找意義。』」
借來的語言,小說家的苦戰
不是用自己的母語寫作無疑是十分艱難的事,因為必須拋棄原來生長環境慣用的語言系統,那絕非將一種語文翻譯成另一種如是簡單。每一種語言都有它獨特的邏輯與思維,若要完全操持,就得全神貫注進入,活在其中。而要從語言提煉成文學,又是另一種檔次的問題了。哈金,作為一個英語不是母語的中國人,遠赴美國留學,如何從零到有的熟練英語,又是怎麼樣從詩歌創作前往小說領域,成為文學大獎常勝者?
單德興談及對哈金的個人印象,「他有幾種很明確的特質:真誠、熱心、投入、堅忍、紀律。他既是英美文學研究者,同時又難能可貴的是當代英文作家。」單德興認為,哈金的學者與老師身份,並不妨礙他的創作,甚至大有裨益。因為,帶著學生精讀一本又一本偉大的傑作,就像反覆複習要通向心中的典範,讓他可以進入文學最高深的境界,締造極好的創作自覺。「教學讓他跟學生保持互動,有時候也會激盪出不一樣的想法。再加上,英語不是哈金的母語,上課可以讓他持續精鍊對英文的敏感。」
哈金經常說,一個作家最好是以他的第一語言創作。單德興表示,哈金不鼓勵作家使用非母語寫作,因為太辛苦了。他相信,如果今天自己是位中文作家,文學成就會更高,花的時間、精神與體力也會少許多。
單德興舉哈金2009 年談自己中譯《落地》的序言為例,說明非母語寫作的難處與困境:「雖然這些故事是用英語寫成的,但我相信它們也能在漢語的讀者中引起共鳴。我一直堅持可譯性是創作的準則,因為文學的價值是普世的。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這些故事的漢譯文是一句一句按原文硬譯下來的。……當然了,一些移民的英語口音和誤用無法完全在漢語中再現,但漢語仍有鮮活的一面───我下筆時仍可以感到整個漢語的分量,而在英語中我卻很難找到這種感覺。」在哈金而言,中文與英語是兩種世界,各有特質與質地,文學造詣再高,有些部分仍舊是無從翻譯的,必須回到該語言系統裡才能領會。
2012年2月6日哈金與單德興在台北國際書展展開「戰爭下的文學」對談。
照片來源/單德興
對哈金來說,英語是借來的語言,他要從頭開始錘鍊英語,這是作家關起門來對自身埋首的苦戰。作家為了在移居國的語言中找到一席之地,建立自己的風格,甚至不得不犧牲母語,必須只忠實於文學藝術。
哈金最好的部分,在於他透過文學裡找到安身立命之處,也讓讀者有身心安頓的同感。
單德興講道:「相較以母語創作的本地作家,移居作家必須善用其邊緣位置,創作出具有混雜性的作品,形成自己的特色。所以哈金才會說『能力和成就不能只以對標準英語的掌握來衡量』、『我們不可避免地聽起來有外國腔,但邊界是我們唯一可以生存並對這個語言作出貢獻的地方』、『思鄉的確是一種難以壓抑的感情,就像愛情。由於找不到故鄉,我就把言份心緒的一部分傾注到《落地》的譯文中,以在母語中建立一個小小的『別墅』。這也算是在漫長的旅途中的一個停歇之處。』」
攝影/林俊孝
無論是以中共間諜金無怠為原型在2014年發行的《背叛指南》,抑或是以南京大屠殺中保護一萬多名中國婦孺、類似《辛德勒名單》義舉的魏特林為主題在2011 年發行的《南京安魂曲》,哈金都有自己獨特的眼界。單德興表示,哈金認為個人與國家的矛盾是當代中國文學最重要的主題。而且必須從具體的人與事出發,才能真正超越事件與時間,繼而把歷史昇華為文學。最後,單德興總結道:「哈金最好的部分,在於他透過文學裡找到安身立命之處,也讓讀者有身心安頓的同感。」
採訪撰稿/沈 眠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
研究來源
單德興(2013)。書寫離散‧離散書寫:哈金個案研究。科技部(原國科會) 專題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