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重點不在故事本身,中研院劉苑如談「歪樓」的六朝小說研究

原本怕鬼,甚至信仰基督教的劉苑如,是如何轉身投向志怪小說、感應故事研究?
攝影/林俊孝

「我其實很怕鬼,」中研院文哲所劉苑如笑道:「而且是個基督徒。但我的研究卻是關於六朝宗教和鬼怪的敘事。」

會走上這條路,一來是因為大學時受到魯迅(1881年—1936年)《古小說鉤沉》、《會稽郡故書雜集》的影響,首次動手蒐羅、編排中古典籍地志傳說的遺文;二來則與當時修習政大中文系李豐楙教授的課程有關。

現為中研院院士的李豐楙,是道教文化大師,師承王夢鷗(1907年—2002年)。他認為解讀小說不能鑿空,應從注釋去了解字詞的涵義,再探討歷史背景、與文本的互文關係等來分析故事。他上課很注重閱讀,在缺乏讀本的年代,經常要學生幫忙從油印室搬回一大堆講義,學習用學術語言來批評分析。但他也給學生很大的解讀空間,容許犯錯,鼓勵詮釋的各種可能性。

「我的歪樓,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劉苑如的碩論雖是做《搜神記》和《搜神後記》研究,卻使用社會科學的內容分析法,用統計概念,擷取觀念語詞,歸納人物特徵、態度、語調、目的等,探討兩書的形式結構、思想趨勢,並相互比較。後來進入中研院,多方探討六朝小說後,劉苑如更發現,她看待故事的眼光,已經回不去了。

「我的同事都很會講故事,我也曾經很愛講,現在反而完全退化。」因為故事在劉苑如眼中,已非三言兩語可解決。

故事要放在脈絡裡理解

各時代鬼故事,皆照映出不一樣的歷史背景。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李士達繪,《明李士達寒林鍾馗》(局部)。

劉苑如認為,理解故事,不能忽略故事發生的脈絡。好比「鬼」,「我雖然怕鬼,卻不怕六朝的鬼。」劉苑如說,在現代,鬼跟妖怪類似,但在六朝並不相同。妖怪與災異有關,天地之「氣」變化異常,才會形成「妖」,而且不見得一定是可怕、該被消滅的存在;而六朝的鬼「比較乖」,因為當時的家族力量大,重視要好好安葬故去的人,所以鬼魂也安定,就算遇到了,只要以禮相待就沒問題。

不過唐代之後科舉發達,家族力量逐漸被王權取代,鬼開始不守規則,很多鬼開始不回家了,寧願成為孤魂野鬼。到了宋代,有些人被金人擄去了,不屬金也不屬宋,也不想回去,鬼才愈變愈可怕。

鬼的變化,正反映了時代,不瞭解這一點,就不會對當時的鬼怪敘事有正確的理解。「我的歪樓也發生在這裡,」劉苑如說:「我常被人問說『你是做思想嗎?還是作歷史?』但我最大的關懷,就是要了解這個文本是在怎樣的情境之下產生的?再由此來解讀文本。」

出於這種關懷,劉苑如在2009年用了一種很創新的方法來做戴祚《西征記》的輯佚。傳統上會將類似的篇目編一起,比如講洛陽就歸為一類,講長安的就歸為一類;但劉苑如認為既然是「西征」,那就一定有「時間」和「路徑」,於是想根據「地圖」來排列文本。然而現代的歷史地圖做不到這麼詳細,她就聯合中研院的地理資訊中心,將地圖畫出來,再按照動態行蹤歸類史實。

雖然比較費工,但這就是劉苑如所強調的:「材料沒有放在當時文本的脈絡裡,解釋會有偏差。」

誰在講故事?

脈絡也包含了敘述故事者的脈絡。六朝有許多「人」與「神」之間的感應故事,其中有一部道教名著《周氏冥通記》,內容講一名叫周子良的年輕道士,記敘他與神靈交流的經驗,最後服藥成仙的事跡。特別的是,周子良雖然做了記錄,並加以註解,卻焚毀了其中一部分。直到他過世後,由師父陶弘景(456年—536年)把稿子救回,重新編輯、註解,並上表獻書,才得以流傳。

周子良道士的成仙故事,其實是由其師父陶弘景重新編輯、註解,並上表獻書,才得以流傳。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馬麟繪,《宋馬麟靜聽松風圖》(局部)。

學者們研究本書,多半視之為上清派道士得到神靈啟示的實證,探討「仙真降誥,周子良接遇仙真」的際遇;或視為「記夢」,討論書中各種母題的文學表現,或分析其「神啟」敘述模式,或從中發現相關的文化結構。但劉苑如眼中看到的,卻是周子良周圍的人,以及社會對其成仙故事的影響。

比如周子良之所以會成為道士,是因為家族本是奉道之家。他自幼即由姨母單獨撫養長大,10歲時父親去世,姨母改嫁。他身體贏弱,個性懶散,姨母卻對他學道的事管教嚴格,造成關係緊繃。就在這時候,陶弘景東遊,海潮突然改變了方向(陶氏的說法是「如神靈所召」),迫使他經東陽上岸,在永嘉與周子良相遇,當時12歲的子良就拜他為師,並終其一生跟隨。

周子良侍奉師父態度恭勤,學道用心,陶弘景也對他很是喜愛,鼓勵指導,還帶著他遠走南霍、木溜,尋找煉丹之地。在這一段隨時遭遇劫殺、斷糧的患難之旅中,兩人培養了深厚的情感。

劉苑如指出,由於兒時陰影,周子良很可能在潛意識中對陶弘景投射了父親原型的角色認同。而這段啟蒙過程,也使周子良從體弱馬虎的稚子,蛻變成勇敢強正的成人,完成自我生命的認同。於是回到茅山後不久,機緣成熟,在神靈的引導之下,周子良服下玉瀝丹成仙。

因此,周子良的成仙,並非只是純粹的際遇非凡、或根基深厚。家族遺傳、與姨母和師父的緣分,甚至南館、東山諸道士與他的互動,當時多災多難的社會氛圍,親友入住的堂屋發生大火等等,都影響了周子良的求仙之路。

而陶弘景從為師的角度側面觀察,追憶徒弟成仙過程中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重新詮釋子良生前留下的隻言片語,經過剪裁、拼貼種種的蛛絲馬跡,才建構出一個少年學道、求仙者的生活世界,成為本書的「第二重文本」。更由於師徒感情深厚,陶弘景才在珍惜、懷念的情感下,重編、註解,並上表獻書給皇帝。這些都是故事成書的重要脈絡。

為甚麼要講故事?

為何南朝文學出現大量觀世音菩薩救劫的感應故事?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宋人白描大士像》(局部)。

往往講故事的動機和目的,也是形成故事的重要因素。比如記載遇到觀世音菩薩救劫的感應故事:《光世音應驗記》,最初是由杭州隱士謝敷所收集、記敘。當時發生戰亂,有些幸運的僧人、軍士與百姓好不容易逃到南方,特別是會稽,參加法會說經時,與大家分享遇到觀世音救苦救難的經驗,謝敷就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其著書目的,單純只是想記錄、收集觀世音的神奇故事。

後來此書流落到傅亮(374年—426年)手中,他是晉末幫宋武帝劉裕(363年—422年)取得天下的高官,由他來編輯本書、採集故事,閱聽者就換成政治領袖、德行名流、或隱士高人,且增加很多政治意圖和社交意味了。因此,劉苑如認為,講故事者的動機與目的,也會影響故事本身。

「南朝的文學講很多痛苦的情感,痛苦的事實卻講很少。像《光世音應驗記》這種書就講很多痛苦事實,被綁被拖,流離逃難等,雖然簡短卻很寫實,非常珍貴。」然而從敘事學的角度來看,這種故事大多簡單重複,無非遭遇災難的當下,呼求神佛菩薩救命,感受到祂們降臨救苦,以神奇的方式脫離劫難。有些學者笑稱「只要換一個名字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一直講這種重複的感應故事,到底有甚麼意思呢?

劉苑如一言以蔽之:「為了功德啊。佛教有很多經典,都在告訴你『善男子善女子,若能受持、讀誦此經,就會有無邊無量功德』,就是要大家一直傳頌,讓更多人領受佛法。」

就好像在法會上講遇到菩薩的經驗,會誘惑大家分享,於是你也要講你遇到的觀世音,我也要講我遇到的,大家互相見證,就會形成莊嚴虔誠的信仰氣氛。感應故事的成書也是如此,雖然故事幾乎類似,但因為講了就會凝聚信仰,而有無量功德,於是一個又一個故事,一本又一本輔教書籍,就這麼流傳下來了。

該如何聽故事?

聽故事的態度,也往往比故事本身重要。「我個人的研究,一開始就關心「存有(Being)」的問題──人活著,到底是怎麼活著?怎麼生活?跟別人的關係又是甚麼?」劉苑如承認,研究「感應故事」,就是在回應存有的問題。宗教注重體驗, 感應是很體驗性的經驗,從原始宗教到當代,不斷在發生各種各樣的感應,只要有人,就會有感應經驗,這是很普世性的主題。她在閱讀這些故事時,就會得到一種共感,彷彿自己也跟故事的主角一樣,體驗了神性,體驗救贖。

劉苑如認為,當你我在聆聽故事時,得先放下自己,回歸「零」的狀態,如此很多力量將會向你顯現。
攝影/W. Xiang

「為甚麼同樣的故事,別人讀了覺得無聊、千篇一律,而我讀了會感動?因為我跟這些古人的經驗達成共感。無論是誰,只要開放心靈,一剎那間跟不同時空的人或物相識了,就可以體會到對方的體驗。這對我來說,是很美好的經驗。」因此,劉苑如認為,我們在聆聽這些故事時,要先放下自己,回到「零」的狀態,很多力量就可以向你顯現,向你開啟。當你進入一個「入神」的狀態時,故事本身的情節也就不那麼最重要了。因為,你已安頓了你的存有。

「不過也許投入太深了,現在叫我講單一故事,要我怎麼講呢?沒辦法,覺得太複雜,怎樣都無法完全呈現我體認的故事。」對於歪樓一去不復返,劉苑如感嘆如是。

採訪撰稿/梁偉賢
編輯/林俊孝
攝影/林俊孝、W. Xiang

研究來源
劉苑如(2023)。宗教感應敘事與真實:唐代三部佛、道靈驗記研究與數位文本標記。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劉苑如(2022)。征戰文書:劉宋立國與禮儀話語。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
劉苑如(2019)。追憶與交通:六朝冥感敘述研究與數位文本標記。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