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藝術和流行,堅持電影創新──北藝大孫松榮帶你一起凝視「蔡明亮電影」的鏡頭語言

臺灣著名電影導演蔡明亮(1957-)以其獨特的電影風格在國際影壇獲得高度讚譽。他的作品常以長鏡頭和實際時間流逝的手法,深刻地展現人物內心情感,被視為緩慢電影的代表導演之一。

自1990年代以《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和《河流》名揚國際以來,蔡明亮的作品在藝術與流行之間取得了平衡,電影《洞》、《天邊一朵雲》等展示了他在藝術表現上的深厚造詣。2009年,他的長片《臉》在法國巴黎羅浮宮展出,成為該館首度典藏的電影,顯示了他在國際影壇的獨特地位。後續蔡明亮進一步開拓電影與美術館、展覽空間等跨領域合作的可能性,堅持不以DVD發售或上架串流平台。

「蔡導擅長處理現代主義問題,如孤寂感、現代性與都會男女的情感狀態,以及家庭倫理的拆解與終結,展延了人物內心的疲乏感和高度城市化的冷漠。他的作品沒有語言和文化的界線,因此屢獲國際大獎。」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孫松榮細述蔡明亮電影的特色。


孫松榮長年深入分析蔡明亮電影的獨特性。
攝影/汪正翔

蔡明亮鏡頭下的身體意義

1997年蔡明亮的《河流》首映,孫松榮記憶猶新,他回憶道:「當時最讓我震撼的是,片頭一幕河上浮屍的景,原本是一具人體模型,但導演覺得不夠寫實,後來改由角色小康,也就是演員李康生親自演出。」

孫松榮表示這種亦真亦假、虛實穿透的身體變造表現手法,在蔡導許多部電影中都有出現過,同時也展現了豐富的多樣性。如緩慢的身體、走路的身體、死亡的身體、沉默無語的身體、歌舞的身體、情慾的身體等等。身體的現代性被蔡明亮開展出各種意義。「蔡明亮鏡頭下的身體充滿意義,各種象徵處理無與倫比,如在《不散》(2003)中,陳湘琪飾演的角色在幽暗的電影院長廊跛行,隱然透露出電影藝術的滯慢難行。」

電影《河流》預告。
影片來源/〈中影國際CMPC〉youtube

尤其是演員李康生,他的「意象式身體」,在蔡明亮長期凝視下尤為獨特。例如《洞》(1998)中,李康生變形為綠色鱗片的獸人,《黑眼圈》(2006)中則是近乎死亡的植物人。更遑論自2012年起的「行者」系列中,李康生剃了大光頭,在不同時空背景下,身穿紅色僧袍,極其緩慢地行走。

這一系列電影源起於《只有你──李康生的魚:我的沙漠》(2011)這部舞臺劇,演員只有李康生,角色圍繞著桌子緩慢行走。孫松榮提及:「如果蔡明亮在2010年之前,電影呈現的是李康生緩慢動作的自然機械身體。到了《只有你》,則讓演員將所有重心置於單一動作,顯現出超級慢動作的臨在身體感。這種表演性成分極高、想像性與時間性並重、寫實感與抽象力兼具的形體,就像是舞踏一樣,也賦予藝術電影另種展現方式。」

將身體和緩慢相結合,如米蘭·昆德拉在《緩慢》一書中強調的:「我們的時代沉湎於膜拜速度的惡靈,正因如此,這個時代這麼容易就遺忘了自己。」蔡明亮的電影,包含《慢走長征》系列,正是對此語的反證。他並未被高速的時代所征服,而是以緩慢的身體影像深刻地記憶著生命的一切,讓人無可奈何、疲憊難忍地活在當下,藉此抵抗那些越來越輕而易舉的瘟疫式遺忘。

2012年蔡明亮作品《行者》預告。
影片來源/〈台北電影節 Taipei Film Festival〉youtube

藝術和電影交融

許多人把蔡明亮電影歸類為「藝術電影」,但孫松榮以20分鐘短片《是夢》為例:「這部片於2007年威尼斯雙年展的臺灣館展出,現場布置了54張來自馬來西亞老戲院的紅色沙發椅,整體就像是裝置藝術一樣。」電影作為藝術,指的是電影本身所涵蓋的藝術性,即俗稱的藝術電影;而藝術作為電影,則是指當代藝術中的電影性,致力將藝術場館異化為電影空間,重新詮釋。

是以蔡明亮電影不僅僅是「藝術電影」而已,他將電影與藝術兩者融會貫通。2009年蔡導取景於羅浮宮,融合了西方莎樂美、約翰聖人典故,並重構了皮耶·保羅·帕索里尼、費德里柯·費里尼、F·W·穆瑙、安東尼奧尼、奧森·威爾斯、查爾斯·卓別林等眾多電影大師的作品和思想。完成了《臉》,這部片也是孫松榮認為電影藝術和電影記憶的博物館。

《臉》在臺灣兩廳院進行首映,後續也在全臺環島放映了五次。有別於一般的電影,蔡明亮將藝術延續到場外:他特製檜木箱,箱面油畫手繪《臉》的劇照,附上製作精美的DVD及膠捲拷貝,每個箱子售價100萬元,限量10個。

孫松榮說:「蔡明亮有意識地抗拒院線上映和發行,擴展放映空間,不僅限於電影院,在美術館也能放映,放映期還能延長到三個月,不會因為賣座與否匆促下檔。」

21世紀後,蔡明亮融合電影、美術館、當代藝術與視覺藝術,例如將《臉》放入美術館,重新思考電影的生命。他也會反過來,將電影院搖身一變為美術館,比如《你的臉》(2018)在光點華山上映,該部片以定焦畫面捕捉13張臉長達數十分鐘的自然變化,讓觀影者進入電影院彷彿就像在凝視美術館展覽的攝影作品或畫作,電影放映也轉化為一種藝術展演的型態。


從《臉》(左)到《你的臉》(右),蔡明亮融合了電影中的美術館、當代與視覺藝術三種不同領域。
圖片來源/電影海報

藝術電影融合常民文化

除了《你的臉》,孫松榮指出蔡氏電影融合了市井、地攤和塑料材質等臺灣常見的街景元素,帶進他的藝術電影之中。同時他也善於運用通俗文化,如社會底層和市井百姓喜愛的流行樂和電影。在2003年的《不散》中,播放了1967年胡金銓導演的經典武俠片《龍門客棧》一幕;以及《天邊一朵雲》(2005)不單融合老歌元素,更大膽混合色情和情慾歌舞。

「這些致敬和引用反映了蔡明亮對90年代世紀末的焦慮,以及過去成長歲月的深情回憶,同時伴隨嘲諷調侃的意圖。」孫松榮指出,在《天邊一朵雲》中,藉由老歌洪鐘的〈奇妙的約會〉(1968),男女主角陳湘琪與李康生進行性別置換,伴隨誇張狂亂的變裝表演,大跳求歡舞;以及陳湘琪在蔣公銅像前對嘴唱跳姚莉的歌曲〈愛的開始〉(1959),並布置充滿調侃的巨大假花,這種種視聽覺設計,懷舊之外,也有諷刺威權的意味。

蔡明亮2005年作品《天邊一朵雲》法文版預告。
影片來源/〈Wild Bunch Distribution〉youtube

「不僅如此,《不散》中的老戲院背景,以及播放《龍門客棧》的歪斜銀幕,都反映了他對過去的深情凝視,展現了對電影的迷戀。」孫松榮以此指出這便是蔡氏藝術電影中的「豔俗性」:「受藝術最高殿堂羅浮宮邀請委製、典藏的劇情長片《臉》,是蔡導對『電影作為藝術』和『藝術作為電影』的思辨與實踐,而從《不散》到《天邊一朵雲》更是蔡明亮影像創作走向當代藝術的轉捩點。」

電影作為藝術,指的是電影本身具有藝術性,而藝術作為電影,則是在當代藝術中融合了電影元素。孫松榮轉述蔡明亮在某次訪談中所言:「他說,他不把自己放在工業的體制裡思考,蔡導視自己為精緻手工業。如果作品中沒有個人創作的成分,就沒有電影藝術這個東西,那時候的作品便只剩下商品了。相對的,我們不要總是說電影是藝術,當真的成為藝術後,大眾卻又不看了。該如何融合通俗和藝術兩者,我從蔡明亮的作品中看見創新之舉。」

蔡導對電影的理想依舊在實踐中,而身為蔡明亮電影的研究者,孫松榮也與導演一同思考電影的本質,並持續探索和定義電影的多種可能性。

採訪撰文/沈眠
攝影/汪正翔
編輯/張傑凱

研究來源:
孫松榮。2008。21世紀亞洲「新電影」的殊異美學:交錯的寫實性、身體性、影像性-以蔡明亮、魏拉希沙可與賈璋柯的作品為例。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新進人員研究計畫)。
孫松榮。2014。入鏡丨出境:蔡明亮的影像藝術與跨界實踐。臺北:五南。
孫松榮、曾炫淳主編、蔡文晟譯。2021。蔡明亮的十三張臉:華語電影研究的當代面孔。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